模，嵇允。

    我向來都只聞其名, 未見其型。一直都以為，嵇允會是一個和國子寺太傅一樣，古板又無趣的小大人。

    結(jié)果第一次見面, 就徹底粉碎了我的這個印象。

    那是我去國子寺的第一天。起床時，因?yàn)椴磺樵?，故意拖著時間。等來到了國子寺外，看著那面靜悄悄的高墻，就開始后悔了。

    于是我讓香桃和小蝶帶我繞到了后門——我已經(jīng)打聽過里面的布局了。從后門進(jìn)去，再經(jīng)過一片荷花池，可以從不起眼的小門進(jìn)入學(xué)堂。不會被太傅看見。

    后門關(guān)著，墻也很高，不過, 爬樹、爬墻這些事, 從來都難不倒我。

    在香桃和小蝶的幫忙下, 我輕巧地落了地。正以為沒人看見我時，一抬頭，我就發(fā)現(xiàn)，前方那株茂密如蓋的樹下，站著一個身影。

    一個芝蘭玉樹，烏眉墨發(fā)，清冷英逸的少年。手執(zhí)一卷書，立在樹下，似乎是在這里看書。

    但是，當(dāng)他抬頭，那一雙幽深而憂郁的眼眸望過來時，我卻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麻酥酥的感覺，覺得他是故意等在此處的。

    ——一直在等我出現(xiàn)，等我走過去，跟他說話。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我掐滅了。

    這么想就太過自作多情了，一定是這人長得太好看的緣故，那雙眼睛也是狹長的桃花眼，很容易給人含情脈脈的錯覺。

    這個時間，世家子弟們，應(yīng)該都在里頭聽學(xué)。這個人雖然和我年紀(jì)相仿，卻不用受此約束，公然在外游蕩，又是我沒見過的面孔，應(yīng)該不是俞家哪個宗室的后代。很有可能是國子寺的人。

    好在，這人沒有大呼小叫，叫人過來的意思。很上道。我對他露出了笑容，趁他怔愣的一剎，假裝沒看到他，跑掉了。

    到了下午，我在學(xué)堂上見到了這個家伙，驚得差點(diǎn)兒滾到了桌子底下。

    原來這家伙就是傳說中的嵇允。

    年紀(jì)輕輕，就因才貫二酉，學(xué)識淵博，在國子寺中擔(dān)任直講的那個嵇允。

    他站在太傅的身邊，有許多傾慕欣羨好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在勾名冊的時候，他仿佛早上沒有見到我，態(tài)度很平靜。

    奇怪了，不是說這個人很鐵面無私、不近人情的嗎？怎么會對我放水？

    過了一段日子，我從一開始懷疑是自己自戀，到終于肯定，嵇允對我有些特別。

    特別溫柔，特別耐心。甚至，我敏感地感覺到，他對我的態(tài)度，有一絲幾乎沒有原則的寵溺，與低聲下氣的討好。

    可惜，我這個人有個怪毛病，誰對我殷勤，我就越不愛靠近誰。況且我們只認(rèn)識了不久，說不定他抱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嵇允大概感覺到了我的警覺和抵觸——比如說，故意裝聽不見他叫我，招呼同齡子弟去玩絕不帶他，一下學(xué)就腳底抹油跑掉。他很有自知之明，默不吭聲地退回了原處，沒有再試圖靠近我。

    只就是有幾次，我呼朋引伴，興高采烈地叫人去玩，回頭就會看見嵇允站在遠(yuǎn)處，那雙古井般的眼眸，靜靜地凝望著我。被我一看回去，他就會低下頭，片刻后，轉(zhuǎn)身離開，背影很落寞。

    怎么看起來那么可憐啊。

    不理他，好像成了我的不對。

    有一次，我的良心實(shí)在過意不去，第一次開口，邀請他一起去了馬場。

    嵇允那一刻很高興，我覺得他的眼睛似乎都瞬間亮了起來。我也第一次看到了他在馬上的英姿，原來他的馬術(shù)那么好，怪不得去年春獵時會拔得頭籌。

    打開了豁口，漸漸熟悉起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shí)放松了享受嵇允的“放水”也不錯。

    嵇允嚴(yán)于律己，對于外人，也很有原則。唯獨(dú)對著我時會時刻讓步。

    比如他從來不會呵斥我上課不專心，看見了我遲到早退，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會跟先生告狀，說我功課沒完成。只會在事后留下我，耐心問我哪里聽不懂，打算教我，明目張膽地給我開小灶。

    這讓我感到有些竊喜，同時也很困惑。于是就旁敲側(cè)擊，問他為什么。

    嵇允似乎并不意外我會這樣問，而且，仿佛還有一種“終于等到了”的欣慰感。

    可回答時，他又賣了個關(guān)子，凝視著我，說：“你以后就會懂了。”

    等于什么也沒說。

    故作高深。

    我無趣地想，接著，又閑聊著問他——像他這種滿腹經(jīng)綸的人，會不會覺得別人（尤其我）很笨？

    嵇允聽了，就放下了筆，轉(zhuǎn)過來看著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不會?！?/br>
    那語氣怪鄭重的。他還安慰我，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如果我真的不愛學(xué)習(xí)，也沒關(guān)系，只要開心就好了。況且我還那么擅長馬術(shù)呢。

    這話我愛聽。

    我心情好時，就會畫畫，存心逗他，有時候畫的還是不正經(jīng)的畫。嵇允第一次收到時，反應(yīng)也很奇怪，雙手拿著，怔然看了很久，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說我胡鬧。抬頭時，眼眶似乎有點(diǎn)紅，仿佛有淚光在其中浮現(xiàn)了一剎。

    之后，他就將我那幅涂鴉，鄭重地藏進(jìn)了一個匣子里。

    頗有一種將垃圾當(dāng)成寶貝的意思。

    因?yàn)轱势綍r脾氣太好了，所以，他唯一的一次發(fā)火，顯得非?？膳?，讓我現(xiàn)在都忘不了。

    那是發(fā)生在夏天的事。

    那個尋常的日子，國子寺里，光天化日之下，進(jìn)了蒙面的賊人。逃跑時，他將坐在池邊石欄上吃西瓜的我推進(jìn)了水里。大概是為了轉(zhuǎn)移那些追兵的注意力，讓他們來救我，而無暇去追他吧。

    可惜，他挑錯人了。

    我娘——靖王妃的祖地是江南，我的水性從小就好。在清澈的水里，還可以睜開眼睛。

    國子寺的池子那么淺，水又是靜止的，所以，摔下去后，我只是有些吃驚，并不覺得驚慌。

    見到遠(yuǎn)處那些人一邊緊張地大叫著“郡主落水了”，一邊跑來的樣子，我起了玩心，故意裝作溺水，大吸一口氣，放松了四肢，讓自己臉朝下，漂浮在水中，隨波逐流，一動不動。

    沒過多久，我就聽見了岸上面，傳來了一陣粗重的喘息聲。應(yīng)該是有人率先沖到了池邊。依稀聽見遠(yuǎn)處有人大叫：“嵇公子！”

    在這一陣嘩然的驚叫聲中，來者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水，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奮力朝我撲來。我莫名心慌，打算起身不玩的時候，胳膊就忽然被人用力地拽住了，拖出了水面。

    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嵇允。

    平日里那張溫和清冷的面具，在他的臉上裂開了。

    我的手臂被他掐得很痛，也是第一次，從他那張?zhí)┥奖烙谇耙膊蛔兩哪樕?，看見了恐懼，還有更多我看不懂卻很沉重，很壓抑的情愫。

    以前腹誹他是小大人，但我心里其實(shí)并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