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圍觀的鎮(zhèn)民對我的尸身嗤之以鼻；鎮(zhèn)上那些漸多的橫死之人也絕非他下的手。

然而董鎮(zhèn)還是衍變成了這般駭人的鬼魅之地，我猜這許是災(zāi)荒年代的過錯；許多心懷鬼胎之人趁此機(jī)會謀性命圖家財(cái)，再栽贓給鄰居口中惶然談?wù)摰墓碡?，倒是委?shí)劃算的買賣一樁。

……

其實(shí)有關(guān)鬼貓的始末，堪堪正是如此簡單。

……

……

以后哪？

以后，我就這么與身為活人的金瀟相依相伴，作為一具行尸在世間茍活著嗎？

我跌跌撞撞地拖著自己的生魂在鎮(zhèn)上漫無邊際地走著，知曉了自己故去的真相后，心下雖痛楚難耐，酸澀的眼眶卻根本難以落下一滴眼淚。

將身形隱匿在迷霧中，這般幽然地飄向墳場時，我看到金瀟正跪坐在我的墳前，往火堆中扔著成摞精美的書冊?；鸸鈱⑺揪蜕n白的臉龐映得幽魅而憔悴，深深的眼窩里寂靜一片，身上沒了人氣，便亦沒了初見他時那自在從容的瀟灑模樣。

“……你這又是何苦？”

活人的腳步聲自身后隱約地響起了；我回過頭去，仍是一襲襤褸長衫的陳老夫子便從霧氣中緩緩踱了出來，經(jīng)過我的時候微微頓了頓，又走到金瀟的身側(cè)與他并肩站著，低頭看著眼前灼灼的火光，繼而深深地嘆了口氣。

“強(qiáng)行將本該赴往黃泉之人留在這世上，日后恐還有得是磨難。我也忠告過你，若一直同死人相處，活人的生魂便難免會受些牽連，行尸般愈發(fā)僵冷不提，到頭來也死不死活不活的，委實(shí)難看了些?！?/br>
“……”

金瀟并未發(fā)覺我的存在，只安靜地往火堆中扔著每日供我翻閱的書冊，任由陳老夫子在耳邊絮絮叨叨，許久才道：

“卻又有何不可？人只堪堪活這一世；我若放他去陰間過，抑或是放他去投胎，十八年便又眼睜睜看他成了一個我所不相識的生人?！?/br>
說著便苦笑一聲，凝視著眼前已化為灰燼的書頁，慢慢道：“我與阿鴻終是緣分太淺，也只想求這一世姻緣；不過是遲些到閻王爺那里報(bào)到，百年之后，我自下來陪他?！?/br>
……

陳老夫子著實(shí)在我墳前站了許久。

“金老板為人慷慨，老夫子畢竟受了東家錢財(cái)，亦勸不得甚么；那便這樣罷?！彼f著便轉(zhuǎn)過身，仍是背著手慢慢地踱遠(yuǎn)了，嗓音也在墳場的霧氣中變得飄渺起來。“……只是你雖不愿教阿鴻察覺到他已死的事實(shí)，一旦生魂入殼，生前的記憶也會慢慢清朗起來，恐怕他現(xiàn)在對自己的處境，已經(jīng)有幾分察覺了?！?/br>
……

……

【尾聲】

書桌上整齊地?cái)[放著嶄新的珍本，沉甸甸的別有一番知識的厚度。我坐在露水叮咚的窗前看著青墻外的風(fēng)景，想要抬手去觸碰一番濕潤的空氣，卻又遲疑著收了回來。

如今董鎮(zhèn)，當(dāng)真是座只剩下我與金瀟二人盤踞的鬼鎮(zhèn)了。

懷中似有甚么物事在隱隱震動，我拿出來一看，正是陳老夫子當(dāng)日贈予我的兩道黃符之一。其中的一道已被我用來送金夢小姐上了路，而我原以為剩下的一道是教我用以擺脫貓兒的糾纏，在危機(jī)的關(guān)頭對付自己善惡難辨的枕邊人。

可我終究悟錯了陳老夫子的意思。他其實(shí)只是要我來選，日后是留在人間與金瀟相伴，還是果敢些同自己認(rèn)命，帶著這一道符獨(dú)自赴往黃泉。

……

我對著手上皺巴巴的符紙看了許久，微顫著執(zhí)起它探向自己的額頭，中途又艱難萬分地制住這般動作，輕輕地闔上了雙眼。

我并不知曉陰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景色；可我著實(shí)眷戀這人間，生養(yǎng)我多年的董鎮(zhèn)，春日里有馥郁卻又并不繁復(fù)的花香，夏日里茵茵潺潺的池塘，連帶著秋日的爛漫楓花與冬日的纏綿飛雪，都是我無法輕易舍棄的遺產(chǎn)。

可死去的魂靈滯留于此畢竟有違陰陽之理，我若同金瀟一般執(zhí)迷不悟，又不知會在日后為人間惹下些甚么禍患。

取出架上的文房四寶，我想給金瀟寫幾句簡短的告別。

縱然我曾眷戀金夢小姐多年，尚在人間時也從未真正留意過他一眼，可我們畢竟隔著陰陽做了幾日夫妻，現(xiàn)下想來，亦稱得上是一段真情。

……

眼前的筆墨已是洇上了老舊的紙張，可我的右手卻在這個時候驀然一撇，直覺身后有具柔軟而熟悉的身子抱了上來。

“……阿鴻。”

金瀟那幽醇低柔的嗓音自耳邊響起。他的下巴輕擱在我的脖頸，碎發(fā)有幾許蹭在我的面頰，低著頭喃喃地念著這個早已死去多時的名字，聽起來似有幾分哀求般的傷感。

我動了動，將手中的筆放下，又自懷里將那一張不斷震動的黃符取了出來。

“怎么了？”

金瀟笑著看我。我搖搖頭，默默地將手中輕薄的符紙撕碎，看著它飄散在了春日的微風(fēng)中。

……

窗外，董鎮(zhèn)連綿多日的大霧終于消散，晶瑩連綴的云層中泄下一米明媚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庭院中碧綠的樹蔭，又投向了頰邊一雙燦金的眼眸。

有些人固然已經(jīng)死了；卻只當(dāng)自己活著，也未嘗不是件幸事。

明日若還艷陽高照，便又是余生所當(dāng)珍惜的晴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