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三年也沒點(diǎn)兒長進(jìn)，還是這么少言寡語。我其實(shí)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關(guān)于自己，關(guān)于家里，要不就問點(diǎn)兒什么，他的經(jīng)歷，我視線之外的那些歲月?？墒?，開不了口，有什么休眠在血液里的東西蘇醒過來，開始撕扯我的心臟：他回來了，沒有死，沒有忘了我，他就在我面前，身上有炙熱的體溫，眼里有刻骨的思念……他就在這里，就在這里……

情緒的浪潮后知后覺的涌出來，重重拍打著胸口，漸漸地，漸漸地，失去節(jié)奏。

我從口袋里摸索出藥瓶，顫巍巍地?cái)Q開。

“安然！”對面的人驚了一下，起身。

“別動！”我制止了他，倒出幾個藥片，塞進(jìn)嘴里。

“安然，我去給你倒水?！彼俅握酒饋?。

我瞪著他，用盡力氣吼到，“你他媽再敢動一下試試?！?/br>
他大概是被我嚇著了，真沒動地兒。我努力調(diào)整呼吸，不錯神兒地望著他，那些話說得像在念咒，“別動，別走，就在這兒，哪兒都別去……”

我靠著沙發(fā)，再拾不起一分力氣，無法伸手去抓住他，如此驚惶，如此絕望。

他捏起桌上的藥瓶，看著標(biāo)簽?zāi)樕幌伦兞?。陪我伺候了娘親好幾個月，治療心臟病的藥他認(rèn)得比我都全。那么熟悉的眼神波動，代表著他藏不下的慌亂。

“怎么會這樣，你……真的病了……”他好像完全不理解，嘀咕著，慢慢矮□體，單膝跪在我腳邊。

“我明明看到你正常地上班，辦業(yè)務(wù)，還會神氣活現(xiàn)地罵人，完全不是吳越說的病危。我以為他是想讓我回來才故意那么說，我以為你一直都好好的……”他小心地拉起我的手，將我扯近了，環(huán)腰抱住，耳朵貼在我胸前，心臟的位置。

“對不起，安然，對不起，讓你等這么久，再給我一點(diǎn)時間，一個月，順利地話半個月，到時我就回來接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都陪著你，所以，不要生病，不要生病，別生病……”

暮雨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是滑過指縫的一束絲。我失常的小心臟就在這樣的繞指溫柔中慢慢安定下來，像是個撒潑打滾兒得到順毛兒的無賴。

我回抱著他，低頭輕吻他的發(fā)心。我努力地呼吸他發(fā)間溫暖的味道，微硬的頭發(fā)扎得臉上有些癢，卻那么舒服。

“你上次回來，是什么時候？”

“吳越六月份給我發(fā)了封郵件，說你病危，我看到這封郵件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給你打了很多電話你全是關(guān)機(jī)，我都嚇傻了?！惫烙?jì)他給我打電話時，正是我舊手機(jī)被摔新手機(jī)沒買的那個空當(dāng)，而且就如我所想的，他可以收到我們的消息，只要他愿意去看，途徑太多了。

“隔天清早我趕到L市咱租的房子，結(jié)果正巧看到你出門上班，沒什么不正常，還吃著燒餅跟吳越揮手……我不放心又打車去你們銀行附近，隔著銀行的玻璃墻挺遠(yuǎn)得也能看清。你在柜臺辦業(yè)務(wù)，你桌子的前面加了一個人，沒見過，應(yīng)該是你們的新同事。我待了半個小時，他去跟你說了六次話……”

“……是我徒弟?！蔽艺f。

“恩，后來他拿了張票給你，你看了一眼就跳起來，沉著臉說了什么，還越說越生氣的樣子，那人就低頭聽著……”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說的那哪天了，因?yàn)楹孟衩刻於加蓄愃频氖虑榘l(fā)生，我那個徒弟總能犯些讓我壓不住火兒的錯兒。

“他很笨，怎么教都不會……”我簡單地解釋，用力抱住懷里的人。

有段時間，我真的以為他不管我了，我是死是活他都不理，我們完了。這個認(rèn)識幾乎敲碎了我，那種絕望只要想起來，就撕心裂肺得疼。原來，原來不是的，他回來過，親眼確認(rèn)過我活得很‘生動’。腦袋里的一個糾結(jié)了將近一年的死結(jié)‘噗’地一聲打開來。

手掌下，他的肩背似乎結(jié)實(shí)了不少，帶著些不是記憶中存在的硬度。這個人這些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做過什么事，為什么沒有音訊，又怎么肯回來見我的？

“我媽她，不在了。”我說。

暮雨摟緊了我，點(diǎn)頭，“看到吳越的郵件我就回來了，他不會拿這事兒騙我。我知道你這些年很難，但是有阿姨在，為了她你也能撐下去……我想等我那邊安穩(wěn)了，什么都能好起來，你可以離開銀行，我們送阿姨去更好的醫(yī)院看病……可最終卻還是來不及……是我太沒用了?！?/br>
“跟你沒關(guān)系，我媽用得一直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最好的藥……這個病，本來也沒什么辦法……”人總是爭不過命的，我是信了。

感覺暮雨明顯地震了一下兒，他說：“安然，阿姨不在了，你還有我，我每天想著你才能堅(jiān)持下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什么都沒有意義了……”感覺他隔著襯衣吻在我胸口，我明白他那句‘你一定要好好的’，其實(shí)是對著我的心臟在說。

看來，我嚇著他了。

“沒事兒，暮雨，我沒事兒，小毛病……不嚴(yán)重……”暮雨和藥物的雙重作用讓我迅速地恢復(fù)了正常。

他在我身邊重新坐好，才想起來問我，“叔叔不在家？”

“恩，他回單位去了，今兒才走……換個地方，換個心情……他說我弄丟了最喜歡的人，還可能找回來，而他失去了陪伴一生的人，卻再也找不回來了……誰知道，你居然真的回來了?！?/br>
“我以前就說過，萬一走散了，你就在原地等我，我一定回來找你，這是真的，你得信我?！蹦河晡罩业氖郑嵵氐卣f。我點(diǎn)頭，還想說點(diǎn)兒什么，卻被他攔下了，他說：“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問的，我也是，不過，得先吃飯，你邊吃飯我邊說給你聽，行嗎？”

行啊，怎么不行？暮雨都回來了，他說怎樣就怎樣。我累死了，我什么都不要去想，都聽他的。

暮雨脫了外套，手套也摘下來塞在口袋里。右手小指處只有很小一截，光禿禿的，空空蕩蕩。我想起那個掌印，心里仍是不舒服。他似乎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四根手指拉住我的手，左手拎著涼透的煎餅果子和方便粉絲走去廚房。我什么都不干，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他先是給我倒了杯白開水讓我喝，然后問我想吃什么，我懶得想，說，“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彼c(diǎn)點(diǎn)頭，從冰箱里找出西紅柿，雞蛋，油菜，說，“就吃面條吧，好消化一點(diǎn)兒……”

他熟練地洗菜，擇菜，切菜，水聲、砧板聲、瓷器相碰的清脆聲交錯而起。

有什么不對。我覺得，確實(shí)有什么不對，好像少點(diǎn)什么。我們?nèi)晡匆?，一千多日日夜夜的思念全沉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失望、絕望、天塌地陷，再大的風(fēng)浪都觸及不到，那些想念就鋪在深海之底，默默醞釀。而終于有這么一天，思念的人冬夜歸來，只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