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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天色漸漸晚了,再這邊商量開渠事宜的小吏們紛紛頂著風沙回家去了。柳文繼看著窗外風越來越大,怕沙子吹進來弄臟床鋪,起身去關床,卻看到半昏半暗的天色里,一個人牽著一匹馬,頭發(fā)蓬萊衣衫襤褸,凄凄慘慘地站在他的窗外,有些呆滯地看著他。柳文繼愣了一下,急忙批了外衣出去:“太子殿下!你怎么會在這里?”太子在風沙里定定地看著柳文繼,他瘦了很多,眉宇間都是疲倦,沙啞著喃喃道:“文繼?!?/br>柳文繼眼眶微微一紅,拉著太子往屋里走:“先進屋,風沙要過來了?!?/br>太子乖乖地被柳文繼牽進去,坐在椅子上,目光癡癡地盯著那個清瘦的身影,一刻也不肯挪開。柳文繼倒了一杯茶,給太子:“邊關簡陋,殿下湊合喝口吧,暖暖身子?!?/br>太子伸出手,連杯子帶柳文繼的手一起握在了掌心里。柳文繼慌忙想要掙脫:“殿下!”太子無助地掉下淚來:“文繼……”柳文繼僵在那里,卻也沒有再掙扎,只是有些哽咽:“殿下,松開吧?!?/br>太子不松,反而狠狠地把人抱在了懷里,哭著沙啞說:“文繼,文繼,你對我,真的半分情意都沒有嗎?我不信,文繼,我不信。當年是我強行把你囚在東宮,可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我們就真的什么都沒有嗎。你告訴我,我們什么都沒有嗎——”柳文繼掙扎著想要推開,又掙不開自幼習武的太子,喉嚨輕輕顫著哽咽:“殿下,陛下有旨,讓我隨三殿下離京。你我的情意,有或者沒有,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太子狂喜:“文繼你承認了?文繼你承認對我有情了?你并非還愛著老三,你只是被皇命所迫,不得已才陪在他身邊對不對?你在老三身邊只是迫不得已?!?/br>柳文繼抬起頭,那雙溫文爾雅清俊干凈的眼睛含著瀲滟淚光,睫毛掛著水珠,輕輕顫著,像是剜在人心里的刀子:“殿下……三殿下很快就要回來,你還是走吧……”太子忍無可忍了,不管不顧地吻在了那雙柔軟的唇上,像是他們已經(jīng)分別了半生。西北邊陲的風沙里,治沙使柳大人的房里,燭火忽明忽暗,旖旎的喘息從窗縫里溢出來,被風聲吞噬殆盡,誰也沒有聽到。一場極致的歡愉過去,柳文繼躺在床榻上,微微泛紅的額上滿是汗水,頭發(fā)也濕漉漉亂糟糟地纏著。太子躺在他身邊,連日奔波已經(jīng)疲憊不堪,抱著他睡著了。柳文繼緩緩拿開太子抱住他的手臂,支撐著起身,冷冰冰地看了一眼身畔的人。太子在夢中無助地低喃:“文繼……別走……別跟他走……求你……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柳文繼托著酸痛不已的腰,草草給自己清理了一下,面無表情地披上衣服,下床推開門,提燈迎著呼嘯狂亂的風沙走過院子,走進了不遠處的胡楊林里。走進林中,風沙就停了,只有黑漆漆的夜色和灰蒙蒙的月光。柳文繼在林中見一個人:“宮中出了什么事?”那人說:“太子在宮斗里敗了,被發(fā)配到封地。六皇子派人路上截殺,卻沒截到人。我們也在找他,沒想到他居然一個人跑來找你了?!?/br>柳文繼說:“我暫且把他安撫下了,三皇子很快就會回崇吾郡,怎么辦?”那人說:“現(xiàn)在煞鬼退回了白骨鄉(xiāng),我們沒有盟友牽制,后面的事會越來越難。太子和三皇子你都要牽制好,若有機會,選一人做我們的傀儡,與六皇子爭位?!?/br>柳文繼隨口說:“三皇子并無稱帝的野心?!?/br>那人說:“好,你既然選了,我們會配合你行事。三皇子,回不了崇吾郡了?!?/br>話音未落,他便身如鬼魅一般眨眼消失了。柳文繼心里忽然慌了一下,下意識地喊:“你們要殺他?”可天地空空,只有風聲。柳文繼站在風里沉默了許久,轉(zhuǎn)身回到了房中。太子還在睡。深宮之中,四處還掛著白綢,國喪未過,九州禁樂。葉暠宣一個人坐在蟠龍殿里,坐在他父皇死去的那張床上,握著一把竹簫。那是下人更換被褥時,從先帝的枕頭下找到的,和云何處身邊帶著的那把,用的是同一種竹子。竹簫不比玉,會隨著歲月慢慢蒼老,會一點一點衰敗,會變得腐朽脆弱。這把竹簫已經(jīng)很多年了,孔洞處都有了裂紋。葉暠宣嗤笑一聲,對著竹簫自言自語:“你留著這個東西,又有什么用呢?你想他嗎?”竹簫在他掌心沉默無言,就像是葉朝洵二十年沉默不語的那些情意,已經(jīng)埋進了棺材里,誰也不會知道。至少云何處,不知道。陳公公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殿下,百官在前殿求見殿下。”葉暠宣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什么事?”陳公公低聲說:“先帝駕崩也有些時日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京中只有殿下能撐起這偌大江山,還請殿下去一趟,給百官安安心也好?!?/br>葉暠宣說:“又來三諫逼君的戲,古往今來多少遍了,他們煩不煩?”陳公公低下頭,并不多言。葉暠宣說:“我與父皇父子情深,如今父皇大孝未過,我誰都不見?!?/br>陳公公說:“是。”說完,他就退下了。葉暠宣握著那把舊簫,忽然說:“等一下?!?/br>陳公公說:“殿下還有何吩咐?”葉暠宣說:“傳戲班子進宮,在蟠龍殿演一出,父皇生前最愛聽。”陳公公不敢多說話,這位小殿下性情像極了先帝,舉手投足言談舉止間,更讓人心生懼意。國孝之時舉國同悲,九州禁樂。可小殿下要聽戲,誰敢說不行。有一折戲,叫,講得是陸家霸業(yè)已成,狐妖修行圓滿將要飛升,家主不舍,在門前留他。那段曲子,就是年幼時他常聽師父吹起的一截。狐妖長眉斜目,翹鼻薄唇,與家主執(zhí)手相對,悠悠地訴說著幾十年與陸家的糾纏和情意。“若得浮云同歸去,君莫念,此去成仙緣……”葉暠宣坐在蟠龍殿門口的臺階上,吃著葡萄,看臺上風起云涌,狐妖緩緩撤步,消失在云海間。他笑著說:“這狐妖薄情得很,幾十年的情意,他竟說那些日子只是為了得道成仙迫不得已?!?/br>陳公公低著頭說:“或許,人各有歸處吧?!?/br>葉暠宣咬著葡萄,喃喃道:“我的歸處在哪兒呢,皇宮嗎?”陳公公不知道該怎么答,就干脆不答了。戲臺上的家主對著月亮凄凄切切地唱著別離苦,葉暠宣握著那把舊簫,吹著曲子與他應和。戲子唱得心驚膽戰(zhàn),葉暠宣吹得意醉神迷。這就是永別了吧。那人在白雪皚皚的遠方千秋萬載,留他在俗世人間一生困與碌碌凡塵。這是他精心設計的局,是他苦求數(shù)年的天下太平。他憑什么苦痛,他又怎么會傷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