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置縣。

第13章官人（2）

小蛇睜眼時，只見一張臉，似年方弱冠，眉清目朗，卻是庸醫(yī)年少時樣貌，此刻卻蹙著雙眉。

“你如今怎地？”那人開口問他道，這聲音，不是庸醫(yī)便是誰。

“熱甚?！毙∩叩吐暣鹚痪?，兀自昏昏睡去。

再睜眼時，那人把了一碗藥汁放在他唇邊，他張口咽下，只干嘔數(shù)次，終是將那藥汁嘔出了。

小蛇只覺熱甚，不知緣何喘粗氣，嘔光了藥汁，嘔了一肚子清水，再嘔干了膽汁。周遭嘈雜，也不知是些甚么人。他也無力去看。

小蛇合眼，情以為這番再難睜開。夢中見到爹娘抱著二郎在跟前走，卻待追上，娘卻將他推了回去。

“娘，娘，休撇下孩兒獨(dú)自一人?！毙∩咛涞溃镏恍械倪h(yuǎn)了，也不回首。

那日再睜眼，見到一個哥哥，十一二歲年紀(jì)，拿著巾兒給他擦身，見他覺了，便叫道：“柳官人，柳官人，這童子省得事了！”

小蛇張口，卻開不得言，咽喉干焦，似要起火，那官人近來他身前——便是那日頗似庸醫(yī)的那人，伸手便摘他人中，胃脘銀針，手中捧過一碗清水，把小蛇扶將起來，靠他唇邊。小蛇張口便吃，卻是溫水。

今番卻不曾嘔惡，小蛇吃畢一碗，待還討一碗，那官人卻不許了，道：“待歇息片刻再吃，免教嘔了。”

小蛇望著那官人，愔愔作啼，卻沒淚，亦沒聲，只嘶叫了兩聲。

那官人輕撫小蛇后背，小蛇倚入他懷中，只是干啼。

那日，凡睜了眼，小蛇便被那哥哥伏侍著吃了許多水，間中有糖水，鹽水，吃了一碗藥。自覺身子熱稍退去。到得薄暮間睡覺來，那官人又伏侍著叫他吃了一碗鹽米湯。

不知是鹽也還是米湯吃將下去，頃刻便有了氣力，他轉(zhuǎn)頭看看，卻是在一個破廟內(nèi)，抬眼便見一個泥塑彌勒佛身，掩在殘幔破幅的泥龕中，龕前一張雜木香案，已然斷了一半，卻不見蛛網(wǎng)塵埃，想是新收拾過。殿內(nèi)殿外約莫一二十人，老老小小，坐的站的，也有如他一般躺倒的，殿外燃著幾團(tuán)篝火，湯藥氣味彌漫。

是夜小蛇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如此二三日后，小蛇咳喘漸歇，熱亦退散，日里吃些粥水菜羹，一日一劑湯藥，煎作三趟吃了。

那哥哥喚作師勇，本是同他一般淮水南岸農(nóng)家，家在張灣二三里地外的肖寨，水來時，他哥哥遠(yuǎn)游未歸，他恰和嫂嫂在田頭耕作，便同嫂嫂一同逃來此處，寨上幾十口人四散，不知去了何方，獨(dú)他二人連寨上一個堂兄逃在此處。見今也不知哥哥回鄉(xiāng)也無。

待小蛇可起身走動，師勇道他已來此五日。出到殿外，這破廟乃是建在一個無名的山坡上，師勇說是在定城縣城外北面的山坡。小蛇自不曾去得甚么定城，便不知自家何時來了此處。

那破廟中均是如他一般叫水淹了家宅的人，多是淮水南邊住的莊戶。發(fā)水后有些外匱病恙逃不遠(yuǎn)的，縣城處不放他們?nèi)氤?，便都去到此處。聽師勇的嫂嫂春香道，初時不止這十幾人，有二十幾個，那柳官人來后，每日只是看診施針煎藥，發(fā)濟(jì)糧食，晝夜不舍。先時來得重的幾個，想是染了溫病，水瀉不停，一二日內(nèi)便死了。尚有一個叫枝丫山石刺深穿腿腳的，來時發(fā)膿潰爛，柳官人卻待破膿時，那腿已然發(fā)黑，便不敢破，熱了兩日，也便死了。只便三個小兒，師勇只崴了腳，敷了些通經(jīng)活絡(luò)的外藥便好了。小蛇卻是重的，來時高熱不退，不省人事，后又咳喘咯痰，吃喝不得，柳官人以為他不治了，針刺艾灸湯藥一發(fā)齊上，情知竟好了。再有個小兒，才只三四歲，亦是染了疫病，吃喝不得，每日只是吐瀉，皮干眼凹，施針便哭鬧，卻一日比一日漸微，亦只兩三日便死了。

病得重的好的亦不在少數(shù)，李莊打漁的李順來時亦是水瀉，吃了幾劑藥，卻好了。師勇堂兄肖琳來時亦叫樹枝穿了小腿rou，深深一個透明窟窿，來時亦是發(fā)毒熱甚，幸而來得早，柳官人使個匕首刮rou放血，撒了金瘡藥，加服敗毒重藥數(shù)日。不然，便要如那折了腿腳的，毒漫身亡。

小蛇起身之時，間鋪躺了個婆子，春香道是他們來后一二日，柳官人自山下背來的。那婆子摔折了腿腳，又受了寒，每日只是咳喘。柳官人使石膏替伊接續(xù)了斷腿，托春香伏侍他吃喝拉撒，那婆子初起只是拒藥不吃，說行將就木之人，休白費(fèi)了官人藥材。官人仍是每日摸脈煎藥，好言相勸，伊推脫不得，只便吃了，也不見好。第八日守夜的六福哥不見婆婆，四處搜尋，見在廟后一株桂樹上，懸一條麻繩自盡了。

柳官人葬了婆婆，在墳前站了一晝一宵。眾人勸只是不聽。亦不開言。次日卯時下山去，日影西斜時照舊扁擔(dān)兒挑回一袋藥，一袋米。

師勇道，柳官人來時衣錦佩玉，銀帶絲履，這幾日卻換作葛衣芒鞋，定是將衣裳當(dāng)了。

春香道，定城縣外發(fā)了水，光州知州非但不報，亦不讓災(zāi)民入城，凡衣衫襤褸的，一發(fā)不許入城。談何賑濟(jì)！七里崗饑民已然聚眾劫糧，卻叫官兵捉去杖責(zé)刺配——倘不是柳官人在此，料他們早是餓殍了。

時值七月，立秋剛過，不到處暑，水過后仍是殘暑。那日柳官人照舊去定城，李順哥，六福哥，王二哥幾個道倘要在此長住，恐柳官人吃不消，日前他們多已無恙，不妨去山下討些種子來種菜，平日也可伐些無主的野柴，打些獐兒兔兒雉兒，采些熟果兒到山下?lián)Q些糧食。

這幾日便是每日柳官人挑米回山，那幾個體健的后生打回些野味，叫他們幾個小的同春香去采野菜，歸來便起爐造飯，倒也不曾餓得。

那水發(fā)得也不甚廣，下了旬日雨，也只他們幾十個低洼的莊上遭了水，不曾漫到縣里，就入淮水里流去了。

那日生火時，春香嘴閑不過，湊近來細(xì)聲問小蛇道：“你家官人甚么營生？卻在此淹留？”

小蛇便覺蹊蹺，道：“那個是俺家官人？”

春香訝異道：“你便不是柳官人家童子？你那日分明隨他來的?！?/br>
小蛇搖頭道：“俺原不識得官人?！?/br>
師勇道：“嫂嫂糊涂了，俺不道大郎是張灣上的？單辨口音也識得。俺昨日隨柳官人入光州，聽得好似他是建州人氏，家中自經(jīng)紀(jì)生藥鋪?zhàn)樱穹峭窘?jīng)光州返家，卻教這水擔(dān)各了?！?/br>
春香道：“這藥材莫不是他家財貨？”

師勇怒道：“真?zhèn)€是官人他家財貨倒也罷了。何須到城中求爺爺告奶奶，抵當(dāng)了衣裳什器？定城城南藥鋪那腌臜潑才，還道甚念在常年生意往來，賤賣了他家的藥材——也不量他那半間藥鋪遮莫才直得官人那只獨(dú)山芙蓉玉觀音！”

春香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