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邊熱鬧便湊到哪邊去。

一早有風(fēng)聲道六皇子與武陽侯是為忘年交，值宏宣帝身有不適時竟不知憂心，于宮外燈紅酒綠處徹夜把酒言歡，兩相醉得不知姓甚名誰。

此話接二連三地傳遍市井街巷，待六皇子本尊有所耳聞時，甚有言論說他二人不知檢點(diǎn)，是跑到那藏玉巷尋歡作樂去了。

平懷顥驚白了一張臉，宏宣帝忽而咳血，只怕哪一時江山就要易主，他心中急切，確將武陽侯邀去敘了片刻。只是兩人分外謹(jǐn)慎，不過是尋了一間不惹人眼的素凈食館，未及兩更即各自散去，哪敢同流言里說的那般在藏玉巷醉上整宿？

便是再沒腦子也能料到是何人有心報復(fù)，蓄意為之。

平懷顥胸膛鼓鼓如雷震，瞧這形勢是無暇記恨太子了，只身悶在房里一刻不歇地抄錄佛經(jīng)，急著趕著畢恭畢敬地給宏宣帝呈去。

平懷瑱冷眼旁觀，事后囑人送了一串佛珠到六皇子殿內(nèi)，嘲弄之意不加遮掩。平懷顥恨得牙癢，然而終究奈何不得他，咬牙把那顆顆圓潤的珠子捏在掌里，印出一道又一道的凹痕。

一襲流言風(fēng)波就此揭過，宏宣帝從始至終未置一詞，好似并不曾聽聞半絲兒動靜。

漸日里春去夏來，宮婢一水兒更了竹色羅裙，似把竹林清風(fēng)徐徐喚入宮來，蓮步緩動間裙擺翩躚，瞧得各宮主子皆賞心悅目，自得幾分清涼。

唯有一殿與別處不同。

皇后身骨越發(fā)虛弱，宮人往來鳳儀殿內(nèi)，于她眼中僅有道道灰蒙蒙的影，目里光暈朦朧，正午時候立身庭院也覺仿佛正值昏黃日暮。她抬起頭來，睜眼凝著當(dāng)頭一輪紅日，刺得酸脹淚水順鬢往下流淌，可那赤金色的熾熱圓盤落到眼中冰冰涼涼，令她良久覺不出痛楚。

雁彤尋她不見，試著往殿外前庭找來，遠(yuǎn)遠(yuǎn)瞧得此景，心中頓生絞痛，鼻間酸澀無比地平了半晌氣，壓著顫聲跑上前將她扶住道：“娘娘，回殿里歇著罷?！?/br>
皇后不語，極緩地合了眸，眼瞼攏上的一霎雙目終被澀出幾分知覺，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同她回去。

雁彤仔細(xì)攙扶著，替她當(dāng)心著足下路面，從前行之輕巧的短短數(shù)丈如今走得慢且綿長，步步都像踩在懸崖上。

院中宮人各個一動不動地遠(yuǎn)遠(yuǎn)望著，莫不面有哀色，腦里想著這風(fēng)華絕代的一朝國母也曾有過年輕歲月，那時姿容高貴無人可欺，是落了凡間的一只彩鳳。到今日鳳已老矣，身脊不曲高貴依舊，周身卻覆著重重落寞與病態(tài)，不知哪一時會垂軟了雙翅徹底跌落下來，令那華羽泛起死灰。

宮人敢想不敢言，默聲在心底里求著上天多多庇佑，讓這鳳儀殿再太平得久一點(diǎn)兒，更久一點(diǎn)兒……

可就在剎那間，一陣刺耳雜音自殿內(nèi)傳出，似有桌椅傾倒、銅器墜地。

雁彤伺候著皇后坐到榻上，轉(zhuǎn)身喚人呈溫?zé)釡幦雰?nèi)，不過片刻未將她守著，皇后便因心中慌亂獨(dú)自起了身——方才那一下她竟眼前一黑，是什么也瞧不見了，就連朦朧虛影亦不作殘留。

她跌跌撞撞地行上數(shù)步，不慎撞翻矮幾，連同幾上燎著點(diǎn)點(diǎn)宮香的踏云紫煙爐也給打翻在地，銅蓋滾了半丈遠(yuǎn)，熏料香灰灑得滿地都是。

皇后聽著道道刺耳聲，狠狠凝著地下，凝得雙眸猩紅都不能瞧見一丁點(diǎn)兒畫面，眼前漆黑如夜。

雁彤聞聲折回內(nèi)殿來，不及打整滿地狼藉，先上前將她扶住，極低地喚了聲“娘娘”。

皇后久久不語，仍麻木瞪著方才那處，探手在半空中胡亂觸摸著，手指逐漸生顫，好一會兒平靜下來，無力垂到身側(cè)。

“雁彤，”皇后喉口干澀地問她，“本宮再瞧不見了么？”

“娘娘只是乏了，歇歇便……”雁彤一霎涌出眼淚，后話道不下去，緊了緊雙手。

正宮主子雙目失明一事迅速傳遍人耳，宏宣帝咳疾始終難愈，又逢皇后遭此劫難，一年之間可謂異象頻生。

宮人各生感慨，謹(jǐn)小慎微地垂首干活，默在心中候著換天那日，期望那日之后尚可萬事如舊，還能守著深宮里安穩(wěn)過活的一隅角落。

赤陽落金，一片片打下斑駁樹影。

宮墻在夏日時節(jié)里被灼得發(fā)燙，有駕輦穿行而過，兩旁宮人高高撐著繡蓮傘蓋，熱汗汩汩順下亦不將手臂垂下寸許。

駕上女子面有喜氣，宜妃手中團(tuán)扇輕搖，扇面花團(tuán)錦簇正似御花園中盛放之景。

鳳儀殿一日間來去了許多人，這回等著的當(dāng)是最兔死狐悲的一位。

宜妃入殿盈盈施了禮，口里一句“皇后娘娘萬安”未盡，人已自行起身坐到了窗畔榻上去。

“大膽！”雁彤瞪著赤紅雙目望她，“皇后娘娘可曾賜座了么？”

宜妃身側(cè)的拂冬自也不服，仗著皇后如今身骨不比從前，就連雙眼亦都瞧不見了，當(dāng)下替自家主子回了嘴：“倒是誰大膽放肆，你怎敢這般同主子講話？”

宜妃手中團(tuán)扇微微一傾落到拂冬臂上，阻她再講下去，輕笑著應(yīng)道；“是嬪妾失禮了，嬪妾這便起身?！痹捔T依舊穩(wěn)坐，端笑目望著那主仆二人，落在眼里甚覺可憐至極。

“你！”雁彤見她不遜，面上神色萬分揶揄，不禁怒不可遏，偏卻拿她沒個法子。

宜妃得意不已，撐肘懶散倚在榻案上，陰陽怪氣地繼續(xù)尋她不痛快：“雁彤貫來不喜本宮，本宮敬你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素不與你計較。但今日本宮好意探望娘娘，你卻這般以下犯上……”

話未盡忽有平靜二字將她打斷：“起來?！?/br>
室里驟然一窒，皇后穩(wěn)穩(wěn)靠坐床頭，誠然雙眼不可視物，但心中比及從前任何一刻都更為清明，不怒亦不悲，唯以高貴姿態(tài)強(qiáng)壓著她，緩一開口便予之如山壓力：“本宮未允你坐下，便好好站著講話?！?/br>
宜妃愕然不語，未料事到如今她仍能擺出高高在上之態(tài)，絲毫不見自哀頹廢之色，難免倍覺羞惱。怔愣未及反應(yīng)間，又有一道冰冷人聲自外傳來，更不與她客氣：“皇后叫宜妃起來，宜妃半晌不動，難不成是雙耳失聰？”

雁彤眸光微亮，似在瞬間抓住堅韌稻草，抬首望向來人處。

平懷瑱挑簾入室，冷冷瞥了榻上半眼，腳步未歇地行至床畔去，行禮后再近皇后些許，握住她靜置錦被外的手掌，復(fù)又開口時聲已輕緩溫柔：“母后，兒臣來了?！?/br>
宜妃咬牙起身，到底是沒那膽量在太子跟前放肆。

“太子來了?！被屎蠓磳⑺种改缶o，面上盈起一分神采，腦里清晰勾勒著愛子的眉目唇鼻，緩緩笑了起來。

“嗯，兒臣來陪母后說說話?！?/br>
平懷瑱只字不提她失明之事，只與她絮絮講些旭安殿瑣屑，把那生事宜妃晾在一旁不顧。他這邊有意置之不理，皇后倒是當(dāng)真在說話間把人給拋到了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