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絮咬了咬牙，一聲不發(fā)，玉頰染著緋色，眸中浸著水氣，卻是氣狠了的模樣。

    執(zhí)書幾人難得見她氣成這樣，在謝府時，衛(wèi)絮生氣，也大都是悶悶的，自怨自艾，難以排遣釋懷，獨自感傷。卻不似這次，竟有嘲恨之意。

    “小娘子？”

    衛(wèi)絮擺了擺手，不答。她胸口堵著一口悶氣，噎得渾身難受，看著攤在書案上的冊子。賈先生端得好畫功，勾線利落，將一個異族農家女子勾畫得栩栩如生。

    執(zhí)書等看她又平復下來，輕手輕腳去理事。

    衛(wèi)絮抬眸問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忙忙碌碌的？”

    幾個丫頭道：“奶娘道：大郎君要遠行棲州，小娘子是堂姐，自當要置別禮?！?/br>
    衛(wèi)絮點了下頭，手指撫過畫上異族農女背著的背簍，又聽執(zhí)書等細聲嘀咕地出行要備的辟瘟丹等物，突生一腔孤勇，道：“我去找祖父，稍后便回。”

    .

    “你說什么？你要隨大郎去棲州？”衛(wèi)詢差點把自己舌頭給咬了。自己這個孫女兒大白天魘著呢？怎么說起胡話來。

    衛(wèi)絮話出口后，反倒不似來時那般惴惴不安與倉皇失措：“祖父，孫女不是戲言?！?/br>
    衛(wèi)詢納悶：“這都不是戲言……”

    衛(wèi)絮深深一福禮，眼眶微紅，聲咽道：“祖父，孫女想去棲州，一來：是心之所向，素履可往；二來：孫女知道祖母在我親事上為難?！?/br>
    衛(wèi)詢一怔，收斂神色，端坐在那問道：“哪個丫頭婆子嚼舌根嚼到你耳朵里？”

    衛(wèi)絮搖搖頭：“孫女兒知道外祖母家不是良配……”她有些難以啟齒，頓了頓，這才忍羞直言，“孫女兒還知道，祖母本意想與福王府結親，只不過，福王府拒了……”

    衛(wèi)詢怒道：“你從何得知？”

    衛(wèi)絮怯怯地看了衛(wèi)詢，道：“還有，福王府有意四meimei?！?/br>
    衛(wèi)詢越發(fā)吃驚，怒火都小了不少：“你這又從哪聽說的？”

    衛(wèi)絮遲疑不答。

    衛(wèi)詢笑道：“你不說清道明，祖父是不會應你任何事的。談話即是對陣，劃下楚漢兩界，擺明車馬。你叫了陣，卻說一半藏一半，我豈能應戰(zhàn)？”

    衛(wèi)絮本就有應變之力，當即道：“可我們是祖孫二人?！?/br>
    衛(wèi)詢道：“論這般講，你對祖父欺瞞，豈不是見外生疏？”怕自己語氣不佳，又道：“絮兒，你是我孫女兒，祖父總是會為你做主的，咱們家，大都是幫親不幫理的?！?/br>
    衛(wèi)絮想說幫親不幫理好似不是值得夸耀之事。她沉吟一番，道：“是我姨表meimei告訴我的?！?/br>
    謝、衛(wèi)兩家互不服眼，如今更只剩一點面子情，連著節(jié)禮都比年薄了好幾分。

    將衛(wèi)絮許回謝家這事，原本是謝老夫人的一段心事。自己女兒早逝，扔下僅有的稚女好不可憐，衛(wèi)家又不是詩禮人家，能教出什么好來？謝老夫人心疼，常接外孫女回謝家長住。

    衛(wèi)絮才貌雙全，當?shù)眉褘D，惜乎失怙失恃。謝老夫人愛外孫女兒品貌，又憐身世孤恓，想著不如長留謝家放在自己跟前看顧。然而，此事，不過謝老太爺還是謝家?guī)追烤司硕际菚崦敛幻鳌?/br>
    等得衛(wèi)絮回了衛(wèi)家，遠了謝家姐妹，謝老夫人的這段心事就黯淡起來，再皆衛(wèi)家無意，以致這樁親事虛淡得只剩點灰燼。

    等得崔和貞被樓淮祀與姬冶使不入流的手段塞給了謝家三房，他二人行事不怎么周密，謝老太爺查明此事后，吃人的心都有?；首又x家奈何不得，遂把賬落到了樓淮祀頭上。樓淮祀的棲州行可謂是幾方人馬齊齊架火，謝家也沒少出力。謝家記恨樓淮祀，與樓家結了兒女親家的衛(wèi)家，難免又遭謝老爺子的一分遷怒。

    自此，謝老夫人那段要外孫女兒長留謝家的心事，終化烏有。

    衛(wèi)家樂得輕松，一個從未想許，一個不再想娶，真是再默契不過。衛(wèi)家國夫人非但不以為意，還在家中宴飲了一番。國夫人自打與謝家結過親家后，便覺得謝家是個外光內糙的，她對謝家都不大中意，便是衛(wèi)絮的娘親，老太太也有隱藏的一點怨氣。

    兒媳許以長子情深，只以情論，可謂生死相依。然，為母呢？她自己隨夫赴了死，衛(wèi)絮何其無辜可憐？

    一段碧落黃泉相隨的佳話，卻是稚子凄凄的淚水。

    偏偏這段黃得都發(fā)蔫的親事，謝家不知怎的又重生起念頭來，這回不但是謝老夫人有意，連謝老太爺都有那意思。

    謝家邀衛(wèi)絮賞花、赴宴、小住的帖子重又頻繁了起來。衛(wèi)絮并不愿往，但也不能總是推拒。謝家又不知從哪得知了福王府拒與衛(wèi)家結親之事，謝老夫人言語里透出點意思，為自己的外孫女兒抱不平。

    這事私下本沒什么，婚姻兩姓之好，總要講究個你情我愿，大家先通通氣，都有那意思，便放出點風聲來，男方夸女家有好女，女方贊男方有佳兒，實則私底連官媒都請好了；兩家無意，就當壓根沒有過這事，照舊你說我笑，有來有往，便如衛(wèi)家與福王府的親事，連衛(wèi)絮自己都不知道，悄然無聲。

    鬧到明面上，那就是結仇的架式。

    衛(wèi)絮在謝家乍聞此事，又羞又臊，唯恨不能奪門歸家，強忍著羞惱硬著頭眼捱到天晚，回到侯府還暗暗哭了一回。

    福王府也跟個漏勺似得，前頭漏了拒親之事，后頭又漏了姬涼有意衛(wèi)紫之事。

    陳思薇在謝家，耳聽謝家姐妹憤憤提及此事，又驚又氣又是心疼，她是一心偏衛(wèi)絮的，想著衛(wèi)絮何等難堪，遂在信中告訴了衛(wèi)絮，順道罵福王府，罵衛(wèi)家，也罵謝家。

    衛(wèi)詢知得前因后果，氣得差點掀桌子，罵道：“長舌婦介日長閑，便無事可做？只知說長道短?！?/br>
    衛(wèi)絮垂首不語。

    衛(wèi)詢發(fā)作了一通，看著削瘦清纖的孫女兒，自己這個孫女兒，雖在錦繡堆中長大，飲的卻是黃蓮水，苦到腸子里，溫和道：“絮兒，你先回去，此事我與你祖母商議一番。”

    衛(wèi)絮也不糾纏，福了一禮，輕聲告退。

    她這般溫順，既不哭又不鬧的，更惹人憐惜。衛(wèi)詢嘆口氣，去內院找國夫人說話。

    國夫人驚怒交織，垂淚道：“怨我，怨我，我的錯，耳沉眼花，竟是不知這些齷齪事，委屈了絮丫頭。”她上了年紀，行事疏忽潦草；許氏愚鈍，除非旁人直言相告，不然她也察覺不了；于氏倒最知內宅事，只她身份有礙，往來不繁，“就盼此事不曾傳開，不然絮丫頭可如何經(jīng)受？”

    衛(wèi)詢是半點也不敢小看內院婦人的小道門路，一場宴席下來，一人知百人知。福王府從來馬虎，姬涼一書呆人情世故半點不通，謝家又似無意幫忙遮掩，傳開來不過早晚之事。

    衛(wèi)絮回到院中，隔窗看滿庭繁草，提筆寫下一行字“浮名如斯云，豈遮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