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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北疆所作所為,胸中自有丘壑,不僅僅是一個帶兵統(tǒng)帥的格局。你若能有國士之為,朕何難以國士待之!”“何去何從,聽你自擇!”凌玉城怔怔地看著他。還記得第一次覲見嘉佑皇帝的時候,那個臉色枯黃憔悴的中年人,仿佛是先帝寧載一個褪色的翻版,被掌握朝政十多年的權臣柳明夏壓得透不過氣來。即使除去柳明夏之后,看他捧起端王來制約太子,又扶植清流制衡端王,零敲碎打的拔除兩個兒子的爪牙,地方官或升或降,或賞或罰,乃至邊關軍功升黜也要以二子之爭為先,種種手段,無非帝王陰微心術,全不見堂堂正正圣君味道。還記得自己火燒蕪州以后被鎖拿至京城,身在牢獄孤立無援,只有才十二歲的寧秀奔走求告,而嘉佑皇帝竟未曾發(fā)一言一語——還記得柳明夏倒臺后他主動請求黑衣軍出城駐扎,那個皇帝眼里飛快閃過的如釋重負,以及隨即漫上來的,竭力掩藏的狐疑擔憂……而眼前這位北朝國君,他坦蕩蕩居高臨下,他眼里并無半點陰冷猶疑,他說“國士之為,國士待之”……凌玉城慢慢垂眼。他不說話,元紹也不開腔。兩人隔著一張書桌相對默坐,聽遠處侍衛(wèi)來回巡邏,一遞一聲交換口令,聽高閣玉漏遲遲,聽譙樓更鼓由三更打過四更,凌玉城終于抬頭迎上了元紹的目光。“陛下,我有三個條件?!?/br>“第一,我的下屬,也是陛下的子民,求陛下待他們一視同仁?!?/br>“這是自然。”“第二,宗室之中,只敘國禮。”微微揚了一下眉,元紹毫不遲疑地點頭:“可以。”“第三,我死之后,不葬皇陵,不入宗廟,不受祭祀?!?/br>“……”這個條件終于讓元紹難得地驚訝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把招攬凌玉城以后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情況前前后后又過了一遍,他方才斂容正色,慎重點頭:“朕答應你。”應諾的一瞬間,他分明看見某種激烈的情緒從凌玉城眼底一閃而過,似乎是釋然解脫,又似乎帶著深深的苦澀自嘲。然而這情緒只是一閃就無影無蹤,凌玉城已經(jīng)整頓衣冠,離座再拜:“臣——謝陛下恩典?!?/br>三年苦心籌謀,一月殫精竭慮,五日之間兩次夜訪,終有這一拜,定下了君臣名分。到這地步元紹便也做出了主君身份,也不起身挽扶,端坐不動微微點頭。凌玉城拜罷,更不待元紹示意,自行起身,振衣回座。元紹看著他分外輕松灑脫,像是放下了一切心事的舉止形容,實在忍不住,脫口問道:“你不再求些別的了么?”“只此三愿,別無他求?!?/br>“就連——多少年內(nèi)不要進攻南朝之類的事也不求了?”凌玉城已經(jīng)從容落座,聽到這一問,仰起頭來,微微笑起。月光斜照,一時間,那笑容竟是說不出的驕傲飛揚:“這是求就求得來的么?”次日,端親王寧秀登門相勸,未果。再一日,襄城伯次子,鐵云騎第三衛(wèi)主將苗振求見凌玉城。苗振跟著凌玉城的時間并不比其余幾個親近下屬短,凌玉城對他也是一視同仁,該教教該罵罵。一個細皮嫩rou的小伙子在軍中歷練了幾年,打磨得日益精悍,敢打敢沖,那些草莽出身的同僚也收起了輕視的眼神,待他日益親近。然而這一天踏進侯府,那些往常見到他親親熱熱的同袍下屬,望向他的目光卻都已經(jīng)陌生得冰涼。苗振口里也是微微發(fā)苦。他雖然離家出走去北疆投軍,畢竟是勛貴子弟,這次凌玉城遭逢大難,家里第一時間把他拘了回來,在后宅里關了足足一個月。有心反抗,但是年邁老父不惜卑躬屈膝為他奔走求告賠笑送禮,母親一天天拉著他老淚縱橫,他縱然不惜和同袍榮辱與共,然而又怎忍心連累家人?“苗振?……進來?!?/br>書房里,一個熟悉的聲音出言招呼,聲音溫溫淡淡,宛如平時。苗振眼里迅速涌上了淚水,推門進去,還沒來得及看座上一眼,就已經(jīng)撲地跪倒:“將軍!”“起來?!?/br>膝蓋才沾到地面,就被人不由分說地拉了起來。抬眼望去,自家將主長身玉立,衣飾修潔,容色略有些疲憊,精神卻是異常煥發(fā),宛然便是過去每每一場大戰(zhàn)下來,被下屬部將簇擁著的發(fā)號施令的樣子,看過來的目光也是凝重而溫和:“你來得正好?!幸患?,正要托付給你?!?/br>“屬下怎敢當大人‘托付’二字?”“當?shù)闷??!绷栌癯菙[擺手,“這北疆,我是不能繼續(xù)看著啦……羅殺、奚軍他們,經(jīng)了這么一遭,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來。你有勇力,有韜略,有家世,有軍功,若是機緣湊巧,十年之后,執(zhí)掌北疆也不是難事。有些東西,交到你手里,我也就放心了?!?/br>聽他語義大是不祥,苗振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凌玉城一個眼色逼了回去。手里忽然一沉,卻是被塞進了一本小小的冊子,封面上銀鉤鐵劃,墨跡尚新。翻開來,一字一句,都是凌玉城北疆十年心得,如何招募,如何帶兵,如何出擊,如何布防,這些點點滴滴平日絕不示人的心血,此刻盡數(shù)凝聚在這一本小小的書冊當中。“你就在這里看??赐炅?,哪里不懂,盡管問我。我也只有今天一天工夫,可以給你講講這些東西了?!?/br>“大、大人!”苗振早已經(jīng)淚眼模糊,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文字,偏偏越急越是看不清楚。他深深吸了口氣,一把抹去淚水,勉強沉下心一字一句讀將下去。只見這里面不少是將軍平日講解兵法時曾經(jīng)提到過的,也有些卻是聞所未聞,偏偏平時隱隱想到卻又抓不住想不透的一些難點,這么一讀居然豁然貫通。想到大人說“只有今天可以給你講了”,一時間不禁滿腹心酸。他站在當?shù)?,不知不覺讀得入神。小小一本冊子,就是再慢,通讀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然而還沒等苗振翻到最后一頁,外面腳步聲急促,一個衛(wèi)士在門口響報:“大人,端親王到!”“快請!”不一會兒,寧秀快步走了進來,先打量了一下凌玉城的臉色,看他神情從容,不像前幾日那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先就是一喜。剛要開口,凌玉城舉手打斷,扭頭叫著苗振的表字道:“顯允,過來見過端王殿下?!?/br>平常難道沒有見過——苗振心里暗暗嘀咕了一聲,然而看到自家將軍的眼色,也只能老老實實過來行禮。寧秀一邊說著“不必多禮”一邊伸手去攔,也被凌玉城拉住。等苗振老老實實拜了一拜,凌玉城喚他起來,轉頭對寧秀嘆道:“景暉,以后我不在,就拜托你護著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