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難盡。

*

黑海的水咕嘟嘟如同一口煮沸了的鐵鍋，燙的朱紅色長衣下南廣和一個激靈，猛然自這段往事中驚醒。

唇邊泛起一抹苦笑。

當(dāng)年，他于南天門外如此篤定陵光托生的那個小兒必然會尋他幫忙，誰知道陵光那廝即便只剩下了一縷殘魂，脾氣卻依舊如此的……又臭又硬。

那日阿郎并未喚鳳凰兒的名，像是完全將七歲那年偶遇一位白衣仙君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他一力支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小家，于墮雨飄風(fēng)中，手捧著一串藥包，走出一個藥鋪。見雨水實在太大，便小心翼翼地用油布裹住藥，塞入懷中護(hù)好。隨后便冒雨沖回了那個小院。

那個名叫南十四的漢子，此刻已經(jīng)去了。婦人卻還有一線生機(jī)，臥在炕上不住哭泣呻/吟。大約是自家老爺去了，做了寡婦的婦人陡然間老了許多，鬢邊生出幾根白發(fā)，眼眸也變得渾濁。

待阿郎冒雨沖回來時，那婦人聽得阿郎腳步聲，便恨恨地自炕上將瓷枕摔了下去。嘩啦一聲，瓷枕在地上摔的粉碎。

你走！婦人在里間聲嘶力竭地哭吼。都是你個小煞星！若不是你入了我們家，你叔怎會死的這么早！

阿郎濕漉漉的身子抖了抖。

于外間院落中，阿郎突然間茫然抬頭望天，那雙曾遭天火焚身亦百死無悔的堅定眸子里，如今竟是一片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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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明火1

嘩啦！嘩啦!

黑沉沉的海水自頭頂劃開兩邊,巨大漩渦成圈往外推開。一圈圈黑色漩渦漣漪中，有一人躍入海中。

上身赤/裸，靛藍(lán)色長褲包裹住極長、極有力的兩條大長腿。長腿蹬開水波,輕易便往前游/行,去尋找為了沉海的殿下。

葉慕辰每當(dāng)前行一步,便揮動刺青紋繡朱雀的胳膊，在水中撥開又一圈水紋。

赤/裸胸膛前的蜜蠟色肌膚在黑海中瞧不清楚,仿若要與暗影溶為一處。

直到游/行了數(shù)千里后，葉慕辰恍然驚覺，原來如此是怎樣也尋不著殿下的。這黑海中連片羽毛都浮不起。

他的身子一直往下墜。

索性放棄了掙扎,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垂眸下視，任由黑海水的力量不斷將他扯往海底最深處。

墨青長發(fā)垂在肩后，依稀有碎小的星芒跳躍其間。

于一片黑寂中,有萬千細(xì)小的聲音如同成群的人在說話,嘈雜地伴隨流水一道涌入葉慕辰耳蝸內(nèi)。

葉慕辰耳朵動了動，凝神屏息去聽,隱約聽見那頭是嘈雜的天宮白玉階上出現(xiàn)過的一眾仙君們的聲音。有人道,帝尊,這鳳華又下界去了，恐有事端。

一個清凌凌的聲線自黑海漩渦內(nèi)傳來，卻是崖涘那廝發(fā)話了。聲音淡淡地似乎自極渺遠(yuǎn)處傳來,道,知道了。

那人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叫一個說話甕聲甕氣的人拉住了。那兩人嘀咕了幾句,隨后撣了撣衣袖，躬身后退著出了白玉宮。

葉慕辰不自覺松開原本抱住的雙臂,以手攥拳，俊秀臉上咬到兩頰青筋畢現(xiàn)。

殿下方才與他提及過往時，曾細(xì)細(xì)地敘及這段，他作為一縷殘魂托生于凡塵，為一個乳名喚作阿郎的黃口小兒。在阿郎七歲那年，殿下曾私下凡塵去看他。

但是之后如何，殿下尚未來得及與他細(xì)說，他們便又起了爭執(zhí)。

葉慕辰有些后悔，隱隱覺得，若不是他逼迫殿下，一定要那人給他一個說法，與他一道證悟極情……怕他們之間日子也能過得。

葉慕辰就夾雜在后悔與希冀等千百樣心緒中，一顆心忽冷忽熱，扣緊拳心，指虎在掌心刺入，有蜿蜒血跡落入沉水之中。

赤金色的血，在沉水中浮浮沉沉。

耳蝸內(nèi)又仿佛傳來一個極華美的聲音，懶懶地道，帝君，你我之間的百年約，鳳華怕是從此不能再來了。

果然是他家殿下的聲音。

馥郁又繁華。

仿佛自黑海凝固的浪花中，自水波底部翻涌而來。

于是另外一個聲音又道，鳳華，你是上界帝君，又不是女子，怎可如此胡鬧！

鳳華嗤地一笑，咕嘟嘟灌了半壺酒，漫然笑嘆道，吾自窺塵鏡中瞧上了一人。掐指算來，那人與吾有三世之約。

有什么東西被打翻了。

琳瑯一串叮咚。

衣袂在風(fēng)聲中飄搖，那個清凌凌的聲音的主人似是飛到殿下身邊，語氣難得的，有些不穩(wěn)。鳳華，你當(dāng)日親眼見朱雀焚于天火之下，除非……

風(fēng)聲有一陣沒一陣的。

那人靜默良久，才又道，鳳華，除非朱雀早已以極情證道，成為此方天地間以有情入圣的第一人。否則，斷無可能在天火下逃出生天。

鳳華冷笑，激烈地與他爭執(zhí)。崖涘！你當(dāng)日分明允諾了吾，吾將一顆天生五色琉璃心祭煉天地，此方小世界得活，陵光亦可活！原來你當(dāng)日里言辭鑿鑿，卻是在騙吾！

白玉冕旒輕晃，珠玉相擊。

崖涘漠然道，吾之言，皆是天地真言，如何能夠騙你？

鳳華一噎，隨即又咬牙冷笑道，既如此，那你為何阻攔，不讓吾下界去尋他？

這一次，崖涘沉默了很久很久。

葉慕辰險些咬斷頰邊青筋，只恨不得時光回流，回到三千年前，于一切尚還來得及時，去三十二天白玉臺階下，拋下長刀，恥辱地跪在崖涘那廝面前。

他寧可自己跪，也不要他家殿下如此屈辱。

世間皆道——慷慨赴死易，茍活難。

三千年前，是他棄下殿下，走了那條極容易的路，赴死于三十二天白玉天梯盡頭。然后，卻將這世上最艱難的一條路，留給了他摯愛的殿下。

殿下于三十二天叫崖涘哄騙，自剜其心，失去了羽族帝君尊位，被驅(qū)逐至荒涼的南天門。在那里，每個人都可欺他，辱他，可大咧咧朝他喊一聲，鳳華。

那段時日，他家殿下如此尊貴的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

生而為神，居數(shù)十萬年尊位，麾下羽族子民千萬眾。便連喝酒，也只肯喝瑤池水釀造的留仙醉。袍服華美，容色無雙。

——他家殿下，原本是如此尊貴如此風(fēng)流的一個人兒呵！

……卻都因了他的緣故，戰(zhàn)敗于三十三天，隨后又叫人驅(qū)逐至最末等的南天門外，只接待那些下界飛升的凡人修仙者。一日日，忍辱偷生，只為了那渺茫的希望。

葉慕辰心中疼的厲害，忍不住在黑海中又奮力往前沖，似乎想沖到那聲音發(fā)出的所在。耳邊水聲越來越沉重，凝滯的波紋在他周身織成了密密的蛛網(wǎng)。他被赤/身縛在水中蛛網(wǎng)，墨青色長發(fā)絞入水網(wǎng)中，只掙脫不得。

*

而那黑海至深處，廣和則徹底沉到了當(dāng)日至酷烈的景象。

數(shù)十萬年來，崖涘都與他有一場所謂的百年約。崖涘親口將他驅(qū)逐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