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點(diǎn)起的火束，正在逗一條白色猛犬，他先掄圓了胳膊，猛拋出去金黃色的乾坤圈，白犬便如流星般跟著墜過去，在乾坤圈落地前用嘴接住，然后搖頭甩尾歡快地跑回來，將乾坤圈放在哪吒手心里，再把頭伸過去，很溫順地要他撫摸，可哪吒視而不見，重新將乾坤圈擲出去。

看著眼前愜意玩鬧的一人一狗，善財不甘到渾身在顫抖，他不懂，為什么星君只要遇見他，就落不得一個好結(jié)局，第一次是，第二次仍是。

他瘋了似的撲過去，被楊戩拉住，他只能聲嘶力竭地吼，“都是因為你！你……”

還要出口的話，在哪吒轉(zhuǎn)過身來時，生生咽了回去。

哪吒像戴了一張面具，面具制作精巧勾畫妍麗，只是五官雅致，卻不靈動，雙目空洞，沒有光彩，皮膚呈一種沒有血色的瓷白。這時白狗又叼著乾坤圈回來了，他伸手接過，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回去，任由白狗在他身邊如何親昵繞圈，他只重新將乾坤圈丟出去。他一舉一動似乎都是提前設(shè)定的，每次僵硬重復(fù)，動作皆與前次分毫不差，如果不是看見他眉心那道水藍(lán)色額紋，善財幾乎以為面前是一只精雕細(xì)琢的人偶。

實(shí)是不正常，令人毛骨悚然，善財?shù)纱罅搜劬?，問楊戩，“他怎么了？?/br>
楊戩道，“沒怎么，以蓮花塑體，無魂無魄，不死不滅，百邪不侵，他原本就該是這樣?！?/br>
按道理說，哪吒本就是魔丸轉(zhuǎn)世，涼薄冷情，只是從未有人意識到罷了，因為他最先遇見了敖丙，才變得有血有rou，像個活生生的人。這些年來，因一個情字他心里始終燃著一簇火苗，生生不息，讓他鮮靈生動，無所不能?，F(xiàn)在火苗熄滅，他變回原本的樣子，委實(shí)不必大驚小怪。

善財不死心，掙脫楊戩的束縛，三兩步?jīng)_到哪吒面前。哪吒望向遠(yuǎn)處，對于突然出現(xiàn)個人在他身邊上躥下跳，他只是側(cè)眼判斷是否魔物，便重新看向遠(yuǎn)方。

善財站在他面前，想確認(rèn)到底是不是人偶在裝模作樣，畢竟太師神通廣大，區(qū)區(qū)傀儡術(shù)不在話下，卻在他眉心處發(fā)現(xiàn)了一道靈力甚微的禁制法術(shù)。

只一眼，善財就知道法術(shù)是誰施的。靈力過于低微，但凡會點(diǎn)仙術(shù)的都能解，與施法者的道行不相匹配，善財幾乎能看見星君在離去時，拼著最后一絲氣力，將這道術(shù)法施展出來。

人人都能解，可卻讓這道禁制一直存于太師眉心。善財訝異地望向楊戩。

楊戩抱著手臂道，“不要看本君，這是星君遺愿，本君自然不解，至于旁的人，不敢解?！?/br>
他帶哪吒回來時，已經(jīng)有知曉真相的仙家主動向他稟過。哪吒醒后，他也曾一字不差地向哪吒述過，但哪吒絲毫不在意，亦不知自己眉心有一道封印，只是雕塑般坐在床沿，甚至是否聽進(jìn)去都不確定。楊戩覺得，這樣也許挺好。

善財卻大怒，“星君魂飛魄散，全是因為他，他憑何忘記一切！”

這個念頭一起，他便掐訣去解封印法術(shù)。他知道為何別人不敢解，不就是怕太師清醒過來要發(fā)作么，但他不怕，星君已去，他無所畏懼。他的靈力在哪吒眼里，實(shí)在不值一提，哪吒無動于衷，身邊隨便鼓起一小陣風(fēng)，便將他掀了個跟頭。

善財狗啃泥地摔在地上，嘴里還啃了一口枯草，但手上一道半絲半縷的術(shù)法仍遞了出去。哪吒不太瞧得上它，并未躲閃，于是仙術(shù)如細(xì)小蚊蚋，在哪吒眉前叮了一口。

只是輕輕一下，卻在一瞬間，似乎天崩地坼，日月失輝，不遠(yuǎn)處山石迸裂，簌簌落進(jìn)山腳湖里，驚得善財猛將臉埋進(jìn)枯草里，以為又一場無量量劫將至，然而等了片刻，四周寂寂，水靜無波，一切不過一場幻想。

善財抬起頭，見哪吒站在自己面前一丈處，無光彩的雙眸此時赤紅如滴血。日光明麗，清風(fēng)送爽，山水秀麗得如同水墨畫，透著墨汁兒味道，哪吒身處畫中，面容慘淡，心底發(fā)寒。

善財看著他，心里涌出巨大的報復(fù)的快’感。這樣就夠了，他就該這樣，千年萬年里，痛苦地，孤獨(dú)寂寞地活下去。他爬起來，對楊戩道，“我去南海，不必真君相送?！?/br>
楊戩擔(dān)憂地看了眼哪吒，還是道，“本君答應(yīng)過星君，自當(dāng)親自送你過去。”

送完回程，哪吒依然站在原地，未動過一分。黑子焦慮地在他腿邊繞圈，嗚嗚低咽。

楊戩猶豫著走上前，他向來不會遣人懷，思來想去憋出一句，“山高水闊，終能過去的?！?/br>
其實(shí)心知肚明，這話是假話，只要哪吒記得，就過不去，永遠(yuǎn)過不去。

哪吒默然不語，楊戩以為他會一直默然下去時，他突然開了口，聲音發(fā)澀，“師兄，他竟然讓我忘了他?！?/br>
他轉(zhuǎn)頭望向楊戩，目光里盛著楊戩看不懂的內(nèi)容，“他竟要我忘了他?！?/br>
楊戩怔了一怔，不太有底氣道，“沒有選擇時，忘記確實(shí)比較好?！?/br>
哪吒搖了搖頭，緩緩閉上眼，“他是不要我了，所以讓我忘了他，再無瓜葛?！痹俦犻_眼時，滿是惶然不解，“他怎能這么做？”

不遠(yuǎn)處飛來一只來此處過冬的孤雁，在湖面上遙遙拽出一道單影，雁鳴聲聲惆悵，身畔枯草凄凄，哪吒想起他對敖丙所言，如果他渡不過天劫，敖丙成了鰥夫，他也要他記住自己千百萬年，當(dāng)初的一語成讖，卻是反了過來，他還活著，他成了那個形單影只的人，而敖丙要他忘記。

忘記他們之間的一切。他怎能如此決絕？

哪吒絕望地道，“他是真的不要我了，連記憶都不想讓我有?！?/br>
楊戩低聲道，“哪吒，旁的我不敢說，如果星君對六界還有留戀，那一定是因為你?！?/br>
誰能料到，在那種情境之下，星君托他之事，是讓他好生照看哪吒。他最后的愿望，也不過是希望哪吒在沒有他的歲月里，能過的好一些。

他終究放不下他。

風(fēng)幽幽拂過，哪吒轉(zhuǎn)身離去，楊戩問，“你去哪里？”

哪吒徑自向前走，聞言頭也不回道，“回家。”

楊戩要跟上去，哪吒在前面擺了擺手，“師兄，不用跟過來，我很好?！?/br>
他會好好得過下去，如敖丙所愿。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楊戩始終不放心，差黑子跟了過去，他自己在神主廟前的臺階上坐下來。白活了三千年，放在凡間是數(shù)萬的年華，事他看的多，卻仍不明白。不知怎的，他想起神主廟里，幾萬年沒一柱香火的香爐中埋著的一截指骨。

那個唱灌口神的花旦，只剩下一截白骨。

無量量劫下來時，首當(dāng)其沖毀的是天上地下至強(qiáng)之神，他與哪吒不相上下，又很看得開，欣然領(lǐng)了天劫。彼時，花旦已在神主廟住了三月。每日就是擦一擦香爐拂一拂神像的灰塵，或者去門外除一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