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飄著帷幔的床上看見一個長形陰影，再掃一圈，還是不見哪吒身影。

怪了，哪吒會去哪里？他跨過門檻，走進(jìn)屋內(nèi)，瞇了瞇眼適應(yīng)屋內(nèi)昏暗光影，才認(rèn)出床上的長形陰影是什么。

那是華蓋星君釘?shù)脟?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棺木。

他這才明白為何連龍王和王后都親自來了，哪吒先挖了碑，現(xiàn)在又去刨了棺，瀛洲還剩下什么？讓星君雙親對著一堆什么都不是的黃土垂淚么？委實(shí)過分了些。

哪吒究竟去了哪里？楊戩嘆氣，想著怎么跟哪吒商量好歹將棺木還回去，視線落在棺木上，忽然愣住。

他知道哪吒在哪里了。

打開額間的第三只天眼，隔著厚實(shí)的棺板，他看見哪吒與墓碑，并排躺在棺木里?；鸺t長袍整潔地?cái)[在身下，白玉墓碑躺在身側(cè)，一手長臂圈在墓碑之上，睡顏恬靜，與世無爭。

呆了好一會，楊戩回過神，嗓子眼有點(diǎn)哽，他清了清，在床前道，“龍王和王后來要兒子，你這樣于理不合，咱們還是將棺木還回去罷，那里面又沒有星君?！?/br>
哪吒不吭聲，楊戩知道他聽得見。又等了一會，天快要暗下來。楊戩道，“哪吒?！?/br>
哪吒動了動手臂，楊戩嘆一口氣，上前推開棺蓋。哪吒順從地從棺中出來，懷里仍摟著墓碑。

一眾蝦精蟹精抬著棺木出九龍灣，又在海上行了幾萬里水路，天陰沉沉的，蚌精偶爾揮灑出幾片白屑，一路上沉默，只有王后壓抑得極深的哽咽。

楊戩伴在龍王身邊，無意回頭時，看見隊(duì)伍幾里開外的后面，墜著一條紅色的尾巴，時隱時現(xiàn)，不緊不慢，跟著隊(duì)伍。

棺木重新入土，龍王往棺中添置了不少陪葬品，碑重新立好，王后又落了會淚，眼睛腫得徹底睜不開，才和龍王一行依依不舍地回了東海。

楊戩站在墓前道，“都走了，你可以現(xiàn)身了?！?/br>
半晌沒有回應(yīng)，楊戩道，“哪吒，你跟著來不就是為了祭奠的么？”

依舊無聲響，楊戩不禁奇怪，回首去尋哪吒，可是放眼之處，霧靄沉沉的海面，和暗流涌動的波濤，拍在巖石上擊出數(shù)丈高的白色浪花，哪里還有一絲紅色身影。

楊戩大喊，“哪吒！”

無人呼應(yīng)。他頹然地坐下，哪吒不可能一聲不吭地回去，他那么乖順地從棺木里出來，一路平靜地跟著他們。

楊戩望著眼前的墳塋，忽然起了一個極不好的念頭。他倏然站起身，祭出三刃刀，猛地一刀朝墳包上扎去。

“哪吒，你給我出來！”三刃刀在墳包上漸出火星四射，卻未造成一絲裂縫，顯然被下了仙瘴。

楊戩一下又一下地砸著墳塋，“你出來！”

仙瘴是哪吒下的，只要他不愿意，楊戩不可能打得開?？伤廊煌絼诘卮蛟抑?。他無法接受哪吒不死不滅，往后千萬年里，都將自己活埋在暗無天日的墓里。

星君要他好好照看哪吒，他若是把人照看進(jìn)了墓里，怎么對得住星君。

他撫著墓碑，停下動作，開始好言相勸，“哪吒，這個點(diǎn)兒，凡間是仲夏，你不是最喜歡夏季么，我們?nèi)ド⑿耐革L(fēng)?！?/br>
哪吒有些想笑，腰下方有什么硌得骨頭疼，他伸手摸出來，發(fā)現(xiàn)是一只水晶珊瑚，正好枕到腦袋下，手臂又被什么撞了一下，撿起一看，是只夜明珠，擺到頭頂處，龍王就是多事，棺木本就逼仄，還添了許多東西進(jìn)來，害他只能蜷縮著躺，十分不便。夜明珠螢螢光亮照亮了棺木一小方天地，他就著光低頭看了看墓碑，滿足地閉上眼，墓外楊戩的聲音嗡嗡地傳進(jìn)來，他心想，師兄怎么不懂呢，他的夏季早就消亡了。

夏季消亡之際，所有蓮都?xì)浽帷?/br>
楊戩又在吼，“哪吒，你不是說好好過么？”

哪吒收了收手臂，他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時候，以前總認(rèn)為唯一的家在陳塘關(guān)，現(xiàn)在才曉得，敖丙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為何師兄要像瘋狗一樣亂吠。

他想告訴師兄，他不過是回家了，不必?fù)?dān)心。

不過還是算了，仙瘴加厚一點(diǎn)，誰也別來打擾他與夫人好眠。

第三十一章（三十一）

一只畫眉鳥撲棱著翅膀飛來時，楊戩正摟著黑子坐在懸崖峭壁的邊緣看墨藍(lán)的海水暗流洶涌。

近些年，瀛洲仙島比之從前的素雅仙氣，多了些繁榮雅麗，這里被一群仙女們種滿了牡丹，說是要與星君為伴，牡丹嬌艷欲滴的粉嫩，在瀛洲的風(fēng)里國色天香地綻放著。

云濤霧海里不知道是不是過路的畫眉迷失了方向，誤跌進(jìn)這個小島，一頭扎在花團(tuán)錦簇的牡丹叢中。

楊戩無謂地掃了一眼小鳥，發(fā)現(xiàn)它只剩了一縷游魂，虛弱至極，不日便會神滅形消。

可以消亡未必不是一件福氣，楊戩揉揉黑子白絨絨的腦袋，未理小鳥，繼續(xù)將視線轉(zhuǎn)向蒼茫深海。

誰料畫眉來了以后一直圍墳與碑繞圈，唧唧直叫，一刻也不停歇，大有再吵死誰，讓這處多添一座墳的架勢。楊戩被吵得頭疼，抬手一道仙術(shù)，化成金絲制的鳥籠，兜頭往畫眉鳥身上罩去。

一進(jìn)到籠子，畫眉上躥下跳，不住地沖楊戩悲憤啼叫。楊戩不耐，又一道禁制，封了畫眉的鳥喙。

畫眉在花團(tuán)里嗚嗚哀啼。

哪吒做了一個夢。一片虛無里，周遭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只某一個方向，一點(diǎn)藍(lán)色的模糊的光暈，光里坐著他朝思暮想的人。

這么多年，敖丙從未入過他的夢。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暗自祈禱這個夢從現(xiàn)在起再也不要醒來，他就能這樣一直看著他。

光影里的人卻站了起來，朝他道，“哪吒?！毕蚯磅咱勔苿恿藘刹?，又撞上了什么，阻止了他走向哪吒。

哪吒急忙向前跑去，依稀看見阻擋那人的是數(shù)條金絲，如同牢籠。那人隔著牢籠急道，“哪吒，你別來，別！”

哪吒像沒有聽見，依舊朝那人奔過去，腳下突然一沉，冰涼刺骨的感覺自腳踝傳上來，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踩進(jìn)一片水域里，水面極黑，與虛無的黑相連，分不清哪里是邊際。他顧不得許多，仍朝著那個藍(lán)色的人影走去，可在水域里，每走一步，他便沉下去一些，不過十來步，黑色的水已淹沒到他胸前，而藍(lán)色光影絲毫沒有更近一點(diǎn)。

那人道，“哪吒，別來，回去?！?/br>
哪吒繼續(xù)向前行去，水終于徹底將他淹沒。他猛地睜開眼，驚出一身潮汗。

他數(shù)度讓自己重新睡過去，于是這個夢，一直重復(fù)。在夢里他想方設(shè)法接近那唯一的光，卻永遠(yuǎn)被那道不可逾越的黑色洪流阻擋。

畫眉鳥愈發(fā)暴躁，開始用瘦小的身軀撞擊籠體，撞得片片羽毛掉落，翅膀上幾乎要禿了一塊，仍不停止。楊戩奇怪小鳥為何這般奮不顧身時，忽然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