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逢孫氏落水之變后, 裴無洙朝三皇子追去前，隨口吩咐了苦玄先回長樂宮去。

    苦玄溫順應(yīng)下，循著記憶一路行回, 及至長樂宮內(nèi), 由知事的宮人領(lǐng)著先去拜見了宓貴妃。

    其時，宓貴妃正懶洋洋地斜倚在長樂宮正殿的美人塌上，身前身后各有好些個宮人捶腿扇風(fēng)地伺候著, 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扎幾下手上的繡棚, 一邊偶爾抬頭與身前另一名垂首恭立的玄衣少年隨意應(yīng)和兩句。

    那少年郎正一五一十、恭恭敬敬地如實(shí)向宓貴妃稟告些什么, 宓貴妃聽了，面上也只一副不置可否的無所謂姿態(tài)，偶爾懶懶點(diǎn)個頭, 或者干脆面無表情，只單純聽著, 不作任何反應(yīng)。

    聽到外面的宮人通稟“李暄小公子”回來了，宓貴妃和那少年齊齊收聲看了過來。

    “怎么就你這孩子一人回來了？”宓貴妃詫異地坐正了身子, 對著苦玄奇怪莫名道，“出去不是一起的么……小五又亂跑到哪里去了？”

    苦玄張了張嘴，窘迫地行了一禮，終是沒有開口。

    “算了，先不管她了，見天的跑個沒影兒子，說也說不通?！卞蒂F妃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裴無洙兩句, 心煩意亂地扔了繡棚, 拉了苦玄過去，指著面前那玄衣少年郎道，“這是宮里的七皇子, 以后你再見了，也要記得向他見禮問好?！?/br>
    七皇子連忙笑著道了句無妨，很配合地接茬道：“不知這位是？”

    “他是你五哥大表兄李沅的兒子，”宓貴妃笑了笑，掩飾著道，“與你五哥一見如故，很是投緣，本宮就留他在宮里多走動走動?！?/br>
    “既是五哥喜歡的，”七皇子聽罷也笑，主動伸手過來引著苦玄往外走，“他現(xiàn)不在，不嫌棄的話，我?guī)煾缔D(zhuǎn)一轉(zhuǎn)？”

    七皇子既主動開口討了這麻煩過去，宓貴妃又自覺自己與一個啞巴也實(shí)是沒什么可說的，當(dāng)場便笑著應(yīng)許了。

    “也好，真要論起來，他也算是你的半個侄兒，”宓貴妃笑著與二人調(diào)侃道，“這你可得好好地拿出點(diǎn)做長輩的樣子來了?！?/br>
    ——反正就算七皇子不陪著，宓貴妃也是打算隨便支使幾個宮人過去看著、不出事就行了。

    裴無洙不在，苦玄是不想跟宮里的其他貴人們走太近的，只是……

    苦玄出神地盯了七皇子肩上那搖頭擺尾的六趾黑蛟片刻，直看得那黑蛟都似有所覺般反瞪了回來。

    苦玄眉目微凝，垂了垂眼睫，沒有拒絕七皇子的好意，順著他的意思與其一道出得正殿、去了七皇子在長樂宮中單獨(dú)的居處。

    二人剛進(jìn)側(cè)殿，里面便有個手腳細(xì)伶的中年婦人迎了出來，拉著七皇子殷殷切切地說了許多話，不外乎噓寒問暖、衣食吃喝那些，七皇子聽得隱有不耐，兩三句敷衍罷，便以招待苦玄為名擺脫了那婦人，領(lǐng)著苦玄進(jìn)了一處雅室。

    “小師傅不嫌的話，”七皇子笑著給苦玄沏了新茶上來，柔聲安撫道，“就安心坐在這里喝喝茶、等一等……或者你有什么喜歡的，寫、抑或者指與我看也好?！?/br>
    苦玄猶豫了一下，抬起頭有些刻意地盯著邊上侍立的兩個宮人看了許久，然后又轉(zhuǎn)頭望了望外面。

    “是要她們先出去么？”七皇子微微愕然，小心翼翼地猜測道。

    苦玄猶豫了一下，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七皇子眉心暗蹙，抬眸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宮人便當(dāng)即無聲地退了下去。

    臨走之前，還輕手輕腳地把窗戶與正門盡皆關(guān)合上了。

    “小師傅有什么話要單獨(dú)與我講么？”七皇子耐著性子配合道，“現(xiàn)在這里肯定再沒有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了?！?/br>
    “小師傅識得字么？會寫的話，我還可以叫人給你拿紙筆來……”

    “不必，”苦玄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小僧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啞巴?！?/br>
    七皇子錯愕萬分，凝眉審視了苦玄半晌，猶豫道：“那不知小師傅的意思是？”

    ——面前這小和尚究竟是真啞巴還是假啞巴，七皇子并不關(guān)心，既然宓貴妃說這小和尚是啞巴，那七皇子就當(dāng)對方是了。

    即便有不合時宜之處，七皇子縱然見了，也多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裝作沒發(fā)覺罷了。

    ——真正叫七皇子驚愕莫名的是，他不明白，為何才剛剛見了一面，這小和尚就示意他屏退四下、擺出一副有話要談的隱秘模樣……甚至還又開口便直接道破了他自己先前的偽裝？

    五哥他……知道么？

    “小僧從未說過自己是個啞巴，”苦玄低著頭，心里莫名羞慚，但還是硬著頭皮澄清道，“只是許多話，小僧不能說。小僧一直不說話，他們就只當(dāng)小僧是個啞巴了?！?/br>
    七皇子聽得神色微妙。

    “今日小僧來，是與殿下有緣，”苦玄清了清嗓子，緩慢而鄭重道，“有一言，要贈與殿下?！?/br>
    七皇子配合地坐直了身子，作出洗耳恭聽的模樣來。

    “心非心，物非物，心高于物，”苦玄面容悲憫，安然平和地吐字道，“心是心，物是物，心物合一，心物是一。*”

    這兩句也太有名了……七皇子聽得微微一怔，見對面的小和尚說完后并沒有再繼續(xù)的意思，躊躇著給他補(bǔ)全道：“人在塵中，不是塵，塵在心中，化灰塵。*”

    “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逼呋首硬唤獾溃霸谙侣犅?，此乃禪宗六祖惠能大師悟道之言？”

    苦玄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很淺、消失得也很快，并沒有就先前之言抑或七皇子之后試探性的追問作任何回復(fù)解釋的意思，只從容應(yīng)道：“不錯，殿下明白就好?！?/br>
    之后一直到裴無洙親自來這邊尋他，苦玄都默然無言，再不發(fā)一語。

    只留七皇子枯坐在他對面，擰緊眉心，反復(fù)琢磨著苦玄先前說的那兩句“心高于物、心物是一”……

    裴無洙從東宮回來時，心頭本是帶著些些怔怔然的悵惘之思。

    等回去見過宓貴妃、被她拉著就臉上受的那一巴掌狠狠教訓(xùn)了一通……這下好了，悵惘沒了，全成了嗯嗯啊啊敷衍迎合的郁悶。

    再來偏殿尋小和尚要送他出宮去時，一進(jìn)門，看得小和尚與七皇子相對而坐、默然無語的安謐場面，一時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