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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骨灰寄存室”,牌下那統(tǒng)共九人中……李白認(rèn)出羅平安,還認(rèn)出趙維宗,趙初胎居然也來了,她又長高了些,穿了條黑色背帶褲,挨在他哥旁邊垂著腦袋噘著嘴,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被圍在中間的當(dāng)然是楊剪。 他側(cè)面朝李白,抱著一個烏木盒子,遮擋太多,透過那些人影交錯間的縫隙,李白只能大致把他看清。楊剪穿了件純黑的圓領(lǐng)針織衫,相當(dāng)單薄,一點裝飾都沒有,時間久了形也有點垮。李白記得很清楚,以前自己總說這像秋衣,發(fā)工資買很多新衣服回來,叫楊剪別再穿這件了,楊剪一次也沒聽進去過,總是攏過他的脖子,撓著他的鬢角笑著問,真的丑嗎? 還說,我穿出感情了怎么辦啊。 此時此刻,楊剪也依舊是那種穿法,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下面的黑牛仔褲大腿前面洗得發(fā)白,鞋也是黑的,手表也是黑的,頭發(fā)眉眼更是烏黑得分明,冷色燈光下,他裸露在外的鎖骨、腕骨蒼白瘦削,身上一點色彩也沒有。 連平日笑時的唇紅齒白都沒有了——楊剪的嘴唇?jīng)]有血色,他也沒有在笑。他在聽羅平安說話,稍稍轉(zhuǎn)過頭來,李白趕緊躲回墻后,緩了幾秒才再次露出一只眼睛,他渴望自己變得足夠小,變成地上一?;覊m,卻見楊剪也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另外一邊,他方才看不見的左眼,貼了塊方形紗布。 李白只覺得頭腦被鐵絲扎了一下,指甲摳進墻上的瓷磚縫里。 畢竟連個悼念廳都沒有,那群人也就聊了幾分鐘而已,李白卻有好幾次都覺得,那束孤零零的目光從自己面前擦過去,楊剪好像已經(jīng)看見他了。隨后朋友們就陸續(xù)走了,走前拍拍楊剪的肩膀,輕輕說幾句話,嘆兩口氣,就零散朝出口走去。李白戴上兜帽站進燈光外的陰影,所幸也沒人在經(jīng)過時向他轉(zhuǎn)頭,一個,兩個……六個人離開了。 聽見動靜停止,再站回方才的墻棱,李白看到,留到最后的是趙維宗,他的meimei隔了幾步遠,獨自靠墻發(fā)呆,好像自覺不參與那兩人的事,而趙維宗跟楊剪靠在對面一側(cè)的墻上無言,彼此也不看對方兩眼,也只是發(fā)呆而已。 又過了幾分鐘,那邊才傳來人聲。是趙維宗先開的口,李白隱約聽到三個字,對不起,楊剪卻一下子就笑了,轉(zhuǎn)過頭,單手夾著骨灰盒,另一只手臂搭上趙維宗肩膀說了些什么,姿態(tài)放松得宛如閑聊,讓人錯覺這些天發(fā)生的只是場噩夢。李白唯獨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見趙維宗一會兒插上一句,好像在跟他爭辯,忽然,總是甜滋滋亂笑的那張臉皺成一團,趙維宗頂著這苦澀,用掌根狠狠擦眼皮,好像他反倒變成了需要安慰的那個。 對了,他怎么是孤身一人了?那位總跟他黏在一塊的“林黛玉”,前兩天還在婚禮上跟他挨著坐,怎么現(xiàn)在又沒影了? 李白覺得奇怪極了,趙維宗在哭。在哭的竟然是趙維宗。 而楊剪那么平靜,坦然,讓人看不出消沉。 好在那人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不合適,迅速整理好情緒,領(lǐng)著meimei也要離開,楊剪和他們并排走著,經(jīng)過暗處的李白,橫穿明亮的大廳,走到門前卻駐足,最終只是揮了揮手。 “拜拜?!彼穆曇舻瓊鱽怼?/br> 斜陽囚在松林間,被矮窗框進畫里,楊剪回到室內(nèi),在窗邊長椅的一端坐下,骨灰盒放在大腿上,他頷首靜靜地看。 大廳里只有他一個,李白追到走廊入口就不敢動了,看還是一直再在看,從楊剪送走趙家兄妹,看到他定成一個剪影,連半長的額發(fā)都靜止。 李白的呼吸也要靜止了,殯儀館里沒來由的寒氣爬得他渾身都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偶有工作人員路過,暮光追隨圓日落向地平線,沉聚成濃紅,映得滿天都有了顏色。這是黃昏最盛的時候,李白依舊目不轉(zhuǎn)睛,有一個閃念,他懷疑自己所看的人已經(jīng)睡著了。 也正是這一秒,楊剪冷不防開口:“看夠了?” 李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楊剪仍舊垂著眼眸,目不斜視地朝著骨灰盒,又道:“出來吧?!?/br> 李白不得不相信了,盡管,楊剪根本就沒看他,盡管他每個關(guān)節(jié)都是僵的,走一步就好像要抽筋。他如此怪異緩慢地挪到楊剪面前,一停步,就又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坐?!睏罴籼?,用那一只右眼看著他。 李白默默坐到長椅另一端,跟他隔了三個位子,這才看見地上映了一塊金紅余暉,與周遭慘白的地磚格格不入。 “又見面了,”楊剪笑了笑,“這也沒法避免。” “……我來,看看jiejie?!崩畎锥⒅菈K夕陽的印子。 楊剪把盒子放在身側(cè),直接推著它在金屬椅面上一滑,木頭顛得格楞楞響,李白猝不及防被它撞在大腿旁邊,差點一下子跳起來,終究是沒有,他拼命壓住波動,轉(zhuǎn)臉想看看楊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他的目光先一步掃過那個雕成寶殿狀的木盒,看到中央小圓片上,楊遇秋黑白的微笑。 她就在里面。 她的笑依然動人。 李白無法挪開視線,更無法,抬起手去碰一碰那圓框,摸一摸那漆木。就像被魘住了,他的眼眶一點點被淚水充滿,盛不下了,淚珠無辜地連串串兒落下來,他咬緊嘴唇,連肩膀都在打顫。 而楊剪見他這樣,從包里翻出一個提西瓜用的白色網(wǎng)兜,把骨灰盒纏住打好結(jié),以防它蓋子不牢灑進包里。拉上背包拉鏈,他單肩背上就走,盒子沉甸甸砸上他的后背,他好像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李白的存在。 “……楊剪!”李白從椅子上跳起,他最終竟只能叫出這一個稱呼。 怎么說不出“哥哥”。 他自己都從沒想過。 楊剪回頭,側(cè)目看著他,那單獨一只眼中不見情緒,也沒有神采。那樣子就像在問:你還沒看夠? 李白快步追了過去,“你的眼睛怎么回事?!?/br> “被電焊的焊渣迸了一下?!睏罴敉崎T,徑直穿過車行路,走上松間的石板道。 李白的手指蜷了蜷,捏緊褲縫,他還是不自覺“嘶”了一聲,好像至此才真正清醒過來,沒了黑布袋子,他眼前從沒這么明朗清晰,他的心卻疼得抽了兩下,重重砸在胸口,“還看得見嗎?” “暫時失明吧?!睏罴粽f,無所謂的語氣。李白的問話卡了太久,他們已經(jīng)穿越松林濃密的陰翳,天色的確是越來越暗了,在這鋪天蓋地的昏晦之中,楊剪的步子邁得平且快,好像僅這一只眼睛就夠他看清布滿階梯的前路,在高低林立的墓碑間穿行。 “你焊什么去了?”李白走得就要慌亂多了,“不都要帶護目鏡嗎!” 楊剪沉默地走在前面,完全沒聽見似的。 “……對不起。”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