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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黃的土色在稀疏的青蔥中分外扎眼,荒草搖曳,烏雀橫飛,墳上一株任風(fēng)雨的海棠。季杏棠從香港回來,申江潮水依舊,上海灘已然不是昔日模樣。季杏棠蹲跪在塋前,輕撫著風(fēng)雨侵蝕的墓碑,枉對空碑言語,“想你了,一晃眼墨白都長這么大了,也不認(rèn)識你了。走的匆忙你這骨灰還沒來得及歸故土,碑上也無刻字,空山深林定是寂寞了許久。還記得咱們說好的回浦東起祠堂,我倒先給你立碑,明天請人把碑字刻上,‘兄白嘯泓府君之墓’,當(dāng)是契兄契弟,不說與外人你心下明了就好。我和墨白在香港有二哥照看,他現(xiàn)在念國中一級,他隨你心靈手巧,繪畫常是第一名。日本人......算了,一切都好,若有輪回,你莫忘我......忘了也罷......”季杏棠回想起這十多年,心田的印象只有惆悵,哪比得了少年心性,不過像初夏薄淺的月色。墨白站在身旁,季杏棠拉著他的手讓他跪下,“給叔叔磕個頭罷,我們就回去了?!?/br>墨白跪下三拜,走的時候還扭頭看了看。季杏棠此番回上海,老頭子已經(jīng)投靠了日本人,可不久就暴斃身亡,不知是隱疾去世還是被人暗殺,他的妻兒逃離上海,整個民間勢力都被日本人攏固,并選了新任對華理事長。洋人在逐漸遷移上海,中國人擠破了腦袋要進(jìn)租界,此番光景一言難盡。季杏棠在一品閣訂了一間房,倒叫他想起若玉,只是穆家被滅了滿門,不知他現(xiàn)在身處何方。這兩年他想的明白,若玉沒有什么錯,新仇舊恨都不能強(qiáng)加在他身上,況且洛芙蕖穆如松早就不在人世,再沒什么好恨好怨。倘有一天見到若玉,他還想說一聲對不起。季杏棠還想去看看杜子明,亭寰閬苑卻里不見故人。季杏棠到的時候只有山寺幸一個人,他是他父親那般模樣,刻板的臉掩不住眼里的情思,他癡癡地望著滿院的花木,習(xí)以為常,想著他就坐在那里擺花弄草,他的酒他的藥他的兔子都安放著,仿佛什么都還在,只不過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口棺材。山寺幸把那壇酒交還給了季杏棠,“他不曾喝,你帶回去罷?!?/br>季杏棠接過酒壇,心底的潭水被風(fēng)吹了一樣顫巍巍的,他說,“不愛喝?我記得天保哥最愛喝花雕?!?/br>山寺幸背對著他說,“他也許覺得自己糟蹋好酒?!?/br>季杏棠“哦”了一聲,問道,“可有念處,我倒與他喝......”山寺幸說,“他就在這里,冬天骨灰施在土里,現(xiàn)在開春了,說不準(zhǔn)哪株花木就是他。”他一直盼著能在閬苑里找到他,找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他,但仿佛就看見他對著自己笑了。季杏棠摘了酒塞,走著灑著,都這樣美哪一株才是他。悵惘許久,山寺幸說,“他天生病骨又背著血海深仇,死了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他太累了,你輕點(diǎn)聲莫驚擾他歇息?!?/br>是,他實(shí)在太累。明明恨著痛著,那般隱忍那般超脫,就連向杜金明痛訴自己的仇怨都平靜異常。他實(shí)在撐不住是在看著杜金明進(jìn)棺材、釘了棺之后,他對山寺幸說他終于死了,死在了自己親手準(zhǔn)備的毒藥和棺材里,他想笑可是太累了笑不出。山寺幸告訴季杏棠,“季先生,你臨走那日見到的蘇少九是我假扮的。先生這一生只掛念著仇掛念著你,他不僅給你報了父仇而且保你一命,至于白先生是生是死沒有定數(shù),你萬千珍重莫辜負(fù)了他的好意?!?/br>聞言季杏棠渾身一顫,酒壇摔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山寺幸......那日他見到白嘯泓,結(jié)果第二天“蘇少九”找到他說不過是在耍他,讓他也嘗嘗被人當(dāng)猴耍的滋味,不止如此還剁了一只手給他,即便血rou模糊,季杏棠認(rèn)出確實(shí)是他的手。他問尸首在哪里,“蘇少九”說喂了糖糖。那日昏天黑地他險些昏死過去,墳?zāi)估镌岬囊仓皇沁@一只手。季杏棠喉骨上下滑動說不出話,山寺幸又說,“他若是死了,你們便是無緣;他若是活著你要感謝殷先生,是他裝作你拖住了蘇少九?!?/br>山寺幸走過去把碎掉的瓦礫撿起來,搖了搖頭嘆息,“都說了讓你輕一點(diǎn)莫驚擾他。”季杏棠出了杜家老宅,靈魂都被抽離去,什么愛恨情仇全然沒了意義,他還活著嗎?他在哪里?他現(xiàn)在好嗎?五柳巷。青布衣裳的和尚在晨曦里吟誦佛經(jīng)。白嘯泓被懷素所救,這便是緣分到了。懷素合掌回身一望,白嘯泓從堂屋里出來。他的身體休養(yǎng)了一年半載現(xiàn)在已經(jīng)痊愈,他未變模樣,唯一看著奇怪的也許就是少了一只左手和猙獰丑陋的右手。白嘯泓來到他跟前,懷素問道,“施主,今天可要走?”白嘯泓點(diǎn)了點(diǎn)頭。懷素說,“無愛則歡,無欲則剛,佛救你一命,此番再入紅塵哪有快意?”白嘯泓遙望向天際粲然一笑,“白某也是信佛的人,只是無愛則歡?法師是出家人,怎知無愛能歡?我曾經(jīng)為了私欲毀了摯愛,現(xiàn)如今倒是認(rèn)同無欲則剛。”貪嗔癡欲皆莫問,在最好的年紀(jì)遇見最好的人就是一生的宿命,千山萬水總會遇見。白嘯泓離開后,懷素也離開了,回承天寺去。途徑浙江聽說這里又變天了,原是新任督軍金萬坤大義滅親,把自己女婿的罪行公諸于世——他兇殘不仁弒父奪位,讓這樣的人一統(tǒng)省會豈不是把百姓往火坑里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原先蘇少九勤政愛民的形象一掃而空,督軍一位也轉(zhuǎn)眼成空。外面的戲劇話本說的有聲有色,金萬坤為民除害真英雄也。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寵在骨子里的千金被蘇家二兄弟一個在精神上一個在rou體上殘害成了瘋婆子。金萬坤一槍崩了蘇少寧。蘇少九一朝兵敗如山倒,氣憤不過夜闖督軍府,被當(dāng)作逆賊抓了起來。金瑤看著他瘋癲傻笑,最后對他爹說,“爹,你看這個哥哥這么大了還在哭?!苯鹑f坤說,“那都是他咎由自??!”他自始至終不過是想找一個真心愛他的人,算到頭都是咎由自取。后來金萬坤把他打成半身不遂的殘廢讓人丟到了乞丐堆里。懷素再見到蘇少九,他像多年前一樣頹廢,身上破破爛爛,倚在墻角曬著屬于活人的太陽。他雖然感覺不到活著的氣息,可是活人的太陽總照不到死人身上。一雙草鞋映入他眼里,不用想也知道是誰,蘇少九本想置之不理,那人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蘇少九伸出破瓷碗說,“給個施舍,等著給我哥置棺材?!?/br>懷素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愿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你何苦入這紅塵?”蘇少九哼笑一聲,“是個凡人都要經(jīng)歷生老病死,愛別離是真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