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身累腿顫的，尤其白晝陽光照射，積聚體內(nèi)的熱氣無法排出，攪得他頭熱、手熱、渾身熱，好在有塊石頭供他消熱取涼，否則尚未找到啥勞什子有緣人，他早變成一片蛇干了。

就這樣胡亂想著，興許是天涼了、身子乏了，倦意一陣陣襲來，教紅蛟招架不住，星眸忽張忽閉。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竟昏沉沉睡去。

身子不知覺地縮起，越發(fā)緊密，到最后卻蜷曲成團(tuán)，沒了手腳，僅?；锪锢w細(xì)如竹的身軀，原本白皙的皮膚變得紅潤、粗糙，緩緩地，化成一片片皮鱗，就連柔軟的兩腮也不見了，口吻向前突起，露出兩顆尖銳的獠牙——可他，仍舊莫知莫覺。

正好道“春眠不覺曉”，紅蛟當(dāng)真睡得香甜可口，誰料天外飛來一箭，僅差兩吋間，卻讓堅硬的大石給彈了出去。

突來的震響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紅蛟給嚇了一跳，睜大眼，還未來得及看清究竟發(fā)生什么事，已見一群高頭馬大的漢子循箭走來，手持竹子、木棍，欲來個打草驚蛇。

這下睡意全消。紅蛟渾忘了只須變成人身，就能輕易逃過此劫，卻本能地溜到后頭的草叢，可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近在咫尺，更像是在身后緊迫不放。

后退不行，唯有向前。他不顧一切地跑跑跑，連滾帶爬、瞎頭瞎腦的胡亂闖，離開草堆，過了門檻，把頭一揚(yáng)，立刻迅速地鉆入破廟里。

定睛一瞧，赫然發(fā)現(xiàn)廟中不知何時來了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邊上，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頭扎了頂布帽，視其相貌姿態(tài)，倒還挺“人模人樣”的。

后有追兵，前無活路，在此生死交關(guān)的危急當(dāng)口，壓根別無選擇，紅蛟唯有壯大膽子，將身形變小了些，嗤地一咕溜從垂落的衣擺縫隙滑了進(jìn)去。

昂首一路向上爬，渡過窄小擁擠的地方，好不容易努力鉆到一處寬敞，把頭緊附在衣服上，凝神傾聽外頭動靜。

捕蛇人遍尋不著，終于找進(jìn)廟里，豈知卻只見一個和尚在那兒打坐念經(jīng)。

其中年輕獵戶帶著飛揚(yáng)浮躁的臉色左瞧右望，在這樣破廢的廟中，竟然會有和尚？覷眼看去，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清俊年少，可那整身卻散發(fā)出一股說不出的沉穩(wěn)持重。

“喂！”他持棍喝道：“和尚，有沒有瞧見一條蛇？”

誦經(jīng)聲中止，無塵緩緩地睜開眼，低頭看去，片刻后，念了句“阿彌陀佛”，接著抬首微笑。

“貧僧僅知誦經(jīng)坐禪，不曾聞見蟲蛇。”

怎么可能？他的眼力可是一等一的好，方才明明見一條紅影溜進(jìn)廟來，這會兒竟然說沒有。年輕獵戶上前將無塵的周身瞧個仔細(xì)，確實毫無可疑之處，除非……

“和尚——”

“貧僧法號無塵。”他合掌頷首，依舊是一貫的雍容大度。

好好！獵戶沒輒地搔搔頭，改口道：“無塵師父，你真沒見著一條蛇跑進(jìn)來？”

無塵只是笑笑不語，既不否認(rèn)亦不承認(rèn)。

“好了，蔣二你別打擾這位師父的清修，人家說沒見著就沒見著，咱們往別處找去?！币幻麧M腮胡子的壯漢立時揣住年輕獵戶的膀子，轉(zhuǎn)臉面向眼前這生得十分清俊的出家人，一時間不知該把眼睛擺往何處，僅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說：“小師父，對不住，我家兄弟性子躁些，叨擾了?！?/br>
“眾施主客氣了。”雙手合十，無塵見他倒是個殷實人，不禁微微一笑。

目送一幫人散去，無塵方小小聲地嘆了口氣，佛門中人須守三皈五戒，唯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差點就教他硬是犯下口戒。

方才低眼下看時，衣敞間有一雙極為精亮的深綠眸子緊緊瞅著他瞧，似乎特有靈性，原是小蛇躲避不及，鉆進(jìn)他的袍子去了。

雖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估念蒼天有好生之德，救了一條命，就算是一蟲一蛇，萬物皆平等，也是件大功德。

何況，它既擇他躲避，萍水相逢一場，道是有緣，他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倘或因此而犯了戒律，便是他的選擇，任何業(yè)障罪孽，全由他一人承受。

現(xiàn)下人已走遠(yuǎn)，它也毋須再躲。無塵抿唇微揚(yáng)，低聲輕語：“小蛇呀小蛇，貧僧與你饒是有緣，日后望你諸多小心?！闭f罷，隨即挺腰正首，坐定好了，便閹目誦經(jīng)。

伏在衣襟里的紅蛟側(cè)首聆聽，本欲等麻煩一走，在他尚未發(fā)現(xiàn)時趕緊溜出，沒想他是早曉得了，甚至還出言相救，饒了自個兒的這條小命。

對了！聽剛那伙人叫他什么……“和尚”？

和尚？是人名么？又是個啥玩意兒？紅蛟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地想瞧瞧這名喚“和尚”的人類生得何等三頭六臂？幾句話就將那幫人打發(fā)走了。

耳畔句句綸音佛語，他一個字也沒聽懂，趁機(jī)伸頭一望，映入眼簾的是尖削光滑的下顎，再來是高挺有型的鼻梁，可惜他沒法多伸長身子，也就沒能將人給看全。

無奈的溜回原處，伏貼在那熱乎乎的胸膛上，紅蛟不覺懶洋洋的，冰涼透心的石頭固然好，可春夜多寒，還是撿個暖和的地方好生窩著，才是上上之選。

約摸念了半部經(jīng)，復(fù)又念了五炷香的“阿彌陀佛”后，晚課已畢。無塵睜眼朝門口遠(yuǎn)望，一輪明月高掛天際，灑出滿地的銀璨光輝，伴隨蟲鳴蛙叫，煞是顯得生意盎然，大為有趣。

不禁地，他唇角微揚(yáng)，露出一抹極淺的笑容。

只一瞬，幾乎是立即的，他收回了笑，換上寧淡的神情，眉目間似有種化不開的輕愁，為那清俊秀逸的外表增添一股少有外于世且不合年紀(jì)的沉靜持重。

然后，輕悄的、不解的，一聲嘆息飄散于外。

不知消磨多少辰光，無塵收回視線，略一揚(yáng)手，忽覺有點沉的，像是有東西藏在衣衫里邊。

他小心翼翼地將微敞的衣襟拉開，看清后，不由得發(fā)出會心一笑。

興許是耽于人的體熱，抑或是真有靈有性，這小紅蛇，竟不懼不怕，就這般蜷曲一團(tuán)窩在他的懷中，瞧那酣睡的模樣，實不覺有人們口中如此可怕嚇人。

全身通紅晶瑩，約有三尺長左右，頭呈三角形，看樣子是帶毒的。在這荒山野嶺，又是暮春時候、萬物萌發(fā)之際，蟲蛇鼠蟻自然多上許多，可是能此般通曉人性的，還真不多見。

靜靜打量，無塵滿臉是笑，瞧小紅蛇睡得極熟，更加不忍擾它好眠。

于是，他仍然維持盤膝的姿態(tài)，正身端坐，兩掌相疊，開始試著摒除心中雜念，嘴里頻念佛號，徑自閉目靜修，不一會兒便已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