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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是白玉京撒大謊。說什么無塵是他的有緣人?要論關系,一是人、一是蛇,能有啥糾葛,不過陌路相逢罷了!兩腿交盤,紅蛟拿手支著下顎,悄悄瞥眼,果真面如美玉,眉目清俊,雖不似白玉京一般風流嫵媚,卻也十分好看,另有一種瀟灑韻味。自識得他起,那神態(tài)舉止始終從容沉靜,反觀自己,不知何故,近來一見他,心頭大為不自在,亂撲亂跳個沒停,好似有千萬只螞蟻在里面猛鉆,總不覺想與他親近親近。思及此,他忽感到臉腮紅熱,忍不住多打量幾眼,是自個兒出了問題,還是讓白玉京給說中了?難道……無塵,真是他的有緣人?不、不會的——記得族中長老曾同他提過,所謂的有緣人,靠的是天意和因緣,此乃前生注定事,是情是怨不可知,千絲萬縷剪不斷,是只為今生見一面的人。所以只要遇著了,心仆仆、意亂亂,自有一股沒來由也說不上的東西流竄全身,猶如萬馬奔騰,更似狂滔巨浪,直教人招架不住,一個沒注意,自身修煉不夠火候,便容易陷入那萬惡罪孽中。是故欲尋有緣人者,一旦遇上了,須即刻將其拆骨入腹,一點一滴地吃得干凈,待精血化成功力,便是超脫凡人,當屬圓滿。否則,萬一稍有遲疑,動了七情六欲,必是落得萬劫不復的下場,輕則千年道行一朝喪,重則永不得托生,到時甭說奢求速增功力了,能不魂飛魄散,已是萬幸。現(xiàn)會兒回頭想想,經(jīng)兩百年潛心修煉,他好不易才換得人頭人身,一雙手腳走下山來,差點遭捕蛇人抓去燉蛇羹,幸虧無塵適時救他一命,從此相伴行路,一齊吃,一同睡,其間倒還相安無事。若非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來攪局,又不巧碰上身子變化,一個不小心便把無塵給……雖說是自然反應,憑他的性情大多甩甩手、擺擺頭也就完了,從不記掛心上,可沒來由的,每每一想起當日之事,理所當然下卻多了幾分不好意思。什么是不好意思?這又是怎么樣的感受?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因他從未體會,也沒有人曾教導過他。打從破殼開始,他睜眼目睹了這個大千世界,數(shù)不清的日子以來,物換星移,人世已歷經(jīng)多少興盛衰敗,春去秋來,一條長生不死蛇唯一能做的活兒,就是修煉。修煉功力,積聚道行,只為能活得更為長久,甚至修身成人,超脫仙界,這是一生一世的大業(yè),竟非他所能擇選。厭惡么?倒也不,況且討厭逃避有何用,天命如此,只得全盤接受。但是修煉,又是怎么樣的活兒?他不清楚,僅曉得仿效,如孩童牙牙學語,一步步慢慢學起。有道是,先修心,再修人,未成人,難得道。誰無心?人有心,蛇亦本有心,可不同的是,卻少了由“心”衍生而出的七情六欲。既是無情無欲,又豈會“不好意思”?他懂得吃、懂得睡、懂得時候到了便要繁衍后代,懂得的事自認不算少,可他還是不明白“七情六欲”究竟是啥玩意兒?白玉京老要他避著、躲著,說什么那是銷魂蝕骨的東西,一沾上此生此世甭想擺脫,可凡人卻盼著、念著,巴不得癡癡戀戀,也才不妄來此走一遭。左思右想,百般思量,紅蛟瞅著、看著,一雙眼牢牢黏在那張俊顏上頭,半分也舍不得移開。嘻,多不希望,他的“有緣人”是無塵——即使他以為這是絕不可能。目光逡巡,紅蛟像是在看好畫、好花,一遍又一遍,徘徊不去,加上佛音喃喃,低沉入耳,字字句句湊合起來猶如催眠曲,一顆頭不由得前后搖擺,不意打起盹來。眼剛合上,驀地一個擺伏過大,身子直往榻下摔去。“當心!”無塵卻在此時睜開了眼,不及思索,長臂一舒,立即將人攬個滿懷。“呼!”紅蛟驚魂未定地大拍胸脯?!皣標牢伊?,險些就摔了下去?!焙鲇X身后一片溫暖,這才意識到整個人是靠在無塵懷里,他呶鼻嗅著那淡淡的檀香味,順勢松去全身力道,緊窩在他身上。待懷中人穩(wěn)住身子,無塵悄聲一嘆,隨即松手起身,神色自若的打開窗欞,任由涼風撲面,薄唇微微嵌著笑,笑得極淡。紅蛟不明就里,撓撓頭,呆呆坐在床上,正欲說話,忽聽得有人敲打門板,剛要走去瞧個究竟,無塵搶先一步推開門,站在禪房外手持半截燭火的,不是先前那一臉福態(tài)的胖沙彌,而是方才首顯徽面的心遠。“無塵師父,我是來給您送燭火的?!毙倪h邊說邊走進禪房,把手里燒得只剩半截的蠟燭擺到桌面,檢查一下燈油,結果不僅壺里沒水,連燈油也都沒半分。他打開燈蓋,剪去燒黑的燈芯,將特別分給的燈油加上,雖護國寺香火鼎盛,往來游客如織,但是寺內(nèi)僧侶不少,和掛單和尚加起來好歹有百人之多。所謂家大業(yè)大,家累必重,這道理用在寺院上倒也合適。因此無論茶米油鹽都須嚴格控管,而這些分析多寡全由監(jiān)寺僧負責調(diào)處,早晚各發(fā)燈油一匙,已是額外給予的方便。“燈油只有這丁點了,晚上我會再來補,你倆節(jié)省點用,要不夠,就拿那蠟燭充著用吧!”“小師父?!?/br>“唉,別叫我甚小師父,折煞我了,無塵師父盡管喚我心遠就行了。”“心遠,勞煩你,能否著我和貴寺住持見上一面?”“師父說了,今兒尚且不便,還請無塵師父多擔待,如果無塵師父不忙,可同眾僧一齊參誦晚課?!毖壑閮旱瘟镆晦D(zhuǎn),心遠問道:“無塵師父還缺什么沒有?”無塵搖搖頭,淡然一笑,心遠也就一溜煙跑走了。他回首望去,但見紅蛟難得安分地坐在桌前,模樣顯得十足認真,不知在做什么?走近一瞧,他不禁愣了愣,只見紅蛟不斷拿手撥弄黃澄澄的燈油,然后送到嘴里品嘗。可想而知,燈油能有多好味?粉嫩的小臉立刻皺得跟一顆包子似的,雙眉緊擰張嘴咋舌,頻頻呸個不停,那副樣子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實在教人好氣又好笑。由于手邊沒有可供擦拭的巾帕,無塵不多言,默默揣住他的手,用自個兒的僧袍抹去沾滿指頭的油漬。待干凈了,方抬眼,恰碰上那緊盯不移的目光,眸中倒影,唯有一抹再熟悉不過的相貌。清澈的眸里,隱含著困惑、懵懂和天真,其中所承載的情意,更是不言自明。定睛看清,他心頭一震,卻只是恬靜地微笑,裝作視而不見。除了笑,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