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不說暗話，謝云，這次是我有事相求……”

“蘇定方老將軍病死了?！?/br>
謝云輕輕地“啊”了一聲。

邢國公蘇定方，兩朝老將，涼州安集大使，卒年七十有五。

蘇老將軍生前征東西突厥、討伐高句麗、慘敗吐蕃軍、平定百濟(jì)國，在烏海創(chuàng)下了以一千人大破八萬敵軍的神跡，堪稱本朝第一名將。龍朔三年吐蕃攻占吐谷渾，滿朝文武都意識到吐蕃帶來的日益加劇的危機(jī)，圣上因此委派蘇定方駐扎涼州，專門負(fù)責(zé)吐蕃守備。

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蘇定方在任上病死了，圣上大慟，特謚號莊，令歸京送葬。

“蘇老將軍一死，涼州軍備就留了個坑，皇后與東宮都摩拳擦掌……”

謝云淡淡道：“人又不是蘿卜，留坑是什么？”

宇文虎自知失言，聲音一頓。

“……涼州軍備需人填位，這是個肥缺?！庇钗幕⒖攘艘宦?，說：“皇后在大內(nèi)經(jīng)營得鐵桶般扎實(shí)，但滿朝文武多心向太子，兩方僵持已成白熱化之勢。更兼蘇老將軍生前把涼州整理得兵強(qiáng)馬壯，吐蕃兩三年內(nèi)又未必會大舉入侵，等于是白撿的軍功……”

“你想去？”謝云問。

“皇后沒有軍中支持，與其讓給東宮，不如推舉與她無礙的人?！庇钗幕⒂x云略帶譏誚的目光，誠懇道：“你已經(jīng)離朝整整一個冬天了，恐怕不知道東宮太子繼社首山隨圣上登壇之后，朝野之間聲勢大漲，已隱隱有了監(jiān)國的呼聲——物是人非、人走茶涼，謝云，從低谷回到巔峰沒那么容易，你也會需要一個強(qiáng)有力的支援，在軍中互為犄角。”

謝云沉吟片刻，沒有作聲。

“圣上原本沒有立刻召你回京的意思，皇后提起數(shù)次，都被顧左右而言他地岔過去了。半月之前太子檢校戴至德被圣上提拔為同東西臺三品，實(shí)權(quán)視同宰相，皇后反對無效……”

“戴至德有仇報仇，立刻舉薦數(shù)名世家弟子充入北衙，希望在你離京期間，拿下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職位。”宇文虎淡淡道：“原本圣上是要應(yīng)允的，但下旨前忽然猶豫，問左右：‘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不是許給單超了嗎？才在武林大會上露了臉，還救了朕的駕呢？’，因此沒有立刻答應(yīng)?！?/br>
謝云眉梢輕輕一跳。

“當(dāng)時皇后不在，而我候在御書房外間，聞言當(dāng)著戴至德的面上前回稟：‘單禁衛(wèi)在奉高行宮侍疾，而謝統(tǒng)領(lǐng)傷勢已愈，可以召回京了。’——圣上聽罷說：‘那便召謝云回來吧?！?/br>
車廂再次陷入了沉默，宇文虎身體前傾，靠在桌案邊緣，直視著謝云微微瞇起的眼睛。

“所以才有了我奉旨前來接你回京的事?！彼f：“你可以回京后向人求證，涼州軍備空缺的事也可以再考慮幾天，但我的誠意，你已經(jīng)看到了?！?/br>
宇文虎起身向外走去，走到車門口伸出手，這時謝云的聲音終于從身后傳來：“——不用。”

宇文虎站住了腳步。

“涼州那邊我會替你說服皇后，其他方面也會盡力。還有……”

宇文虎回過頭，面色帶著不加掩飾的欣慰：“還有什么？”

謝云披著淺灰毛皮大氅，從兜帽下抬眼一笑，伸手端起面前那滿滿一杯早已涼了的茶，仰頭一飲而盡：“茶水無毒，”他笑道，輕輕將空杯扣在了桌案上。

宇文虎面色一紅，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

十天后，扈從抵京，北衙禁軍統(tǒng)領(lǐng)進(jìn)宮拜見二圣，在清寧宮逗留良久。

當(dāng)晚武后求見圣上，主動放棄了之前推舉的涼州軍備人選，改推驍騎大將軍。

老將軍一走，不僅各方舊部需要安撫，靈柩需要?dú)w京下葬，還有最重要的繼任者問題亟待解決?；实墼緝A向于選擇依附自己的前朝遺貴，但皇后和太子都爭得激烈，這話皇帝也就不好說了；更麻煩的是若偏向皇后則滿朝文武不從，偏向東宮的話皇后又不從——這段時間皇帝焦頭爛額，實(shí)在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因此武后把宇文虎這個名字一提，皇帝也頗為意動。

宇文虎家世、出身都夠，且從未在兩個派系中站隊。雖然因為年紀(jì)的緣故資歷尚淺，但論資歷誰比得上蘇定方？不論誰去，到時總要再指派老將坐鎮(zhèn)的。

皇帝沉吟半晌，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皇后此言甚妥。”

武后無聲地出了口氣，仔細(xì)觀察的話，她微微繃緊的面頰終于放松了下來。

“明日蘇老將軍出殯，后天再宣旨罷?！被实凵焓职醋∥浜笸恐导t蔻丹的手指，疲憊地嘆了口氣：“皇后主動退讓，朕心甚悅……唉，到底是皇后啊！”

武后眼神微動，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

邢國公出殯那天，半個京城大道都扎滿了靈棚，中正大街放眼車馬素白，都是前來吊唁的王公貴族。

當(dāng)朝帝后親臨邢國公府致哀，圣上靈前數(shù)番落淚，下詔追贈幽州都督，并各項封賞等等不提。

國公府白幡飄揚(yáng)，中門大開。帝后致哀畢，被眾人跪送去靜室歇息，其他前來送別的滿朝文武紛紛上前致禮。

遠(yuǎn)處，謝云全身素服，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謝云身量不算特別高，從遠(yuǎn)處看也并不顯眼，但剛一露面便引來了四面八方的視線。人群中陸續(xù)響起議論聲，嗡嗡地飛速傳遍了整個前庭：“那不是謝統(tǒng)領(lǐng)嗎？”

“聽說昨日才回京……”

“助紂為虐，禍亂朝綱！這jian臣如何沒死在奉高？！”

……

門廊下，原本負(fù)劍跟在皇帝身后的單超頓住腳步，緩緩回過了頭。

謝云對形形色色的目光視若不見，穿過扎滿白幡的前庭，繼而跨進(jìn)靈堂，站定在了靈柩前。

原本聚集在靈堂前的文武大臣下意識散開、退后，在謝云身側(cè)突兀地留出了一小塊空地。

“馬鑫?！?/br>
馬鑫應(yīng)聲上前，取來三支香，躬身遞上。

謝云接過香，一撩衣擺，跪在了地上，沉沉靜靜地叩了一個頭。

周圍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靈堂中變得一片死寂。緊接著謝云直起身，再次叩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額頭觸到最低點(diǎn)的時候，突然人群中沖出來一個被丫鬟扶著的老夫人，顫顫巍巍一跺拐杖，發(fā)出“咚！”的一聲！

“——姓謝的，你還有臉來？！給我把他轟出去！”

“娘！”“老夫人！”

邢國公府的人紛紛上前，有的拉有的勸，但蘇老太太硬是流著淚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