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酒宴仍然在繼續(xù)，外面歌舞升平，這狹小的皇帳前氣氛卻古怪而緊繃。

謝云的手指不住顫抖，少頃只聽啪地輕響，他把銀筷反手扣在桌案上，起身拂袖離開了筵席。

皇帝看著單超，似乎完全不能明白為什么剛剛才看中的乘龍快婿人選轉(zhuǎn)眼就飛了。他本來對于這個并非出身世家的年輕將領(lǐng)還有所遲疑，心里其實并不確定，但一知道對方身有婚約之后，反而越發(fā)遺憾后悔起來，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愛卿就如此肯定嗎？畢竟是很多年前的婚約，那姑娘若是嫁人了，或死了又如何呢？”

“他沒有死?！眴纬恍?，說：“若是嫁人了，我就等他嫁的那個人死了，再續(xù)娶回來就是了?！?/br>
皇帝一貫有些愛自詡深情，若是換做平?？隙〞蠹影?，指不定還得引為知己；然而對方拒娶的對象成了他自己的女兒，登時就有點下不來臺了，半晌只得委婉道：“愛卿也太固執(zhí)了點！”

“忠武將軍正是人品正直，才會顯得固執(zhí)。”武后不失時機(jī)地插進(jìn)來一句：“陛下，吐蕃那邊的事并不太急，待年后你我想個法子也就是了，何必匆忙就下了定論呢？”

“……”皇帝只道武后是嫌單超和小公主年齡相差太大了些，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說什么，半晌才擺擺手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單將軍，朕不過白問一句，你坐下吧?！?/br>
單超這才告了罪，視線從武后難掩松了口氣的神情上一掃而過，不動聲色地坐回了桌案后。

沒有人知道這短短一段插曲的緣由，很快宮人上前撤下殘席，換上酒水果子點心等物，又奏起了絲竹笙簫，歌舞伎也紛紛換了新的妝容上前來柔媚起舞。

單超推說酒沉了要去散散步，向帝后告了罪，轉(zhuǎn)身離開了酒宴。

太極宮后苑較為冷清，林苑花池早已封凍，只見松柏在雪地中露出蒼綠。單超的腳步踩在積雪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響，他轉(zhuǎn)過游廊，突然步伐一頓。

不知何時他咽喉已抵上了森寒的劍鋒，順著血槽向盡頭望去，身后探來的那只手修長有力，指關(guān)節(jié)正泛出堅冰般的青白。

“……”單超的眼神微微變了，嘴角勾起了一絲極淡的笑紋：“不過是說了幾句真心話而已，師父，有必要對你親自養(yǎng)大的徒弟刀兵相見嗎？”

游廊下隔著花池，另一側(cè)石柱邊轉(zhuǎn)出纖瘦清麗的身影，抬眼望見這邊僵持的兩人，猝然停住了腳步。

第72章開印

“那天晚上你進(jìn)了我的書房，”謝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如同堅硬的冰塊在冷水中碰撞，問：“是想翻找什么？”

不遠(yuǎn)處那身影僵立片刻,悄然退后半步,隱藏在了不易發(fā)現(xiàn)的視線死角處。

“你要殺我滅口么，師父？”單超平靜道：“那你下手可得狠點兒,不然萬一我沒死成可就糟了?！?/br>
謝云重重一腳把單超踢得向前踉蹌，緊接著揮劍刺去！單超多年來在戰(zhàn)場上鍛煉出的敏銳至極的搏斗直覺拯救了他,在千鈞一發(fā)間堪堪避過，步伐倉促卻又精妙至極，轉(zhuǎn)身就以一招空手奪白刃來搶太阿劍。

武將不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出入宮禁是不能攜帶兵器的,眼下格斗就吃了極大的虧。但謝云怎能被他奪下兵刃？當(dāng)即變招就把他往后逼退。

誰料單超打起來相當(dāng)悍厲，面對如此重壓還不退反進(jìn)，更加向謝云身邊貼近,一手直取他的咽喉，另一手就探向太阿劍柄。謝云當(dāng)即怒道：“不知死活！”緊接著劍鋒抬起迎上——常人此時早就連連閃避以求自保了，單超卻以兩敗俱傷的架勢向前沖來，只見太阿劍雪光如毒蛇吐信般，重重敲到了他胸前！

就在那一瞬間，單超驟然停住。

謝云眼梢一跳——此刻要收手已經(jīng)來不及，他幾乎是有一點狼狽地重重挽了個劍花，才在血濺當(dāng)場的前一瞬間收住了攻勢。

“師父……”

謝云狠狠當(dāng)胸一腳，“撲通！”把單超踹得摔倒在地，緊接著太阿劍鋒就指在了他咽喉前。

“想死就去跳玄武湖！”謝云厲聲道：“犯什么毛病要麻煩別人來殺，滾！從此別想再進(jìn)我府門半步！”

他掉頭就要走，卻被單超坐起身一把抓住手：“等等，謝云！”

單超從衣襟中摸出一樣?xùn)|西，赫然是用金線吊著的，一只裝著白色干花的小玻璃瓶。

“你要成婚了，我也沒什么好送你的。我在沙漠中遇到馬賊偷襲，把馬賊幫頭子抓起來斬首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這種小花，就想著也許你喜歡?！?/br>
單超一只手拉著謝云，另一只手捏著金線，玻璃瓶微微晃蕩，折射出他有一點傷感又含著微笑的面容。

“那一年你帶我去趕集，看見有人賣新鮮的花串兒，想買卻又走了。當(dāng)時我們沒什么錢，在沙漠里待了那么多年，光維持日常食鹽飲水就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更別提你還要買紙筆來教我念書?！?/br>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就一直想著給你弄兩支花兒來，但第二天清晨再去集市，賣花的已經(jīng)走了。我就想，沙漠中哪里能摘到這種白花呢？”

“我沿著克魯倫河一路往下找，縱馬走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才在河邊一處巖石縫隙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小花。我把它們摘下來栓成串，趕在它們因為高溫失水枯萎前送回家，然而進(jìn)屋就看見你站在院子里……”

單超晃了晃金線，盡管往事血腥慘烈，眼底卻是漫長悠遠(yuǎn)的回憶：“剩下的一切就好像夢一樣，不論我怎么回憶，都想不起全部的細(xì)節(jié)了?！?/br>
謝云瞇起形狀鋒利的眼睛，半晌冷冷道：“有時候忘卻反而是一種幸運(yùn)，上趕著去尋求真相才是找死。”

“但那些忘記了的東西才是一個人存在的證據(jù)，不是么？”

兩人一高一低，彼此對視，雪亮修長的劍身上映出他們的面容，以及更高處深冬長安陰灰的天穹。

半晌謝云鼻腔中輕輕哼笑一聲，掙脫了單超緊拉住他不放的手，微微低下頭近距離盯著男子年輕深邃的眼睛，低聲道：“你要是憑自己的本事飛黃騰達(dá)、青云直上，將來有一天逼得我不得不將真相和盤托出來換取活命的機(jī)會，那當(dāng)然是你的本事。但在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找死，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qū)別而已?！?/br>
他收劍回鞘，退后半步。

但這次他還沒有往回走，單超突然站起身，抓住他肩膀往懷里一帶，緊緊抱住了他！

“我……我知道，師父，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保護(hù)我?！彼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