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最早沖上來的騎兵，想要上祭臺殺太子，都必須要先棄馬。但這祭臺就像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堡壘，只有前后兩道石階，其他地方都是浮雕的陡坡，根本不可能爬上來。后頭臺階有人守衛(wèi)，但這些騎兵并不知情，一股腦的想要往前頭沖。

    但晉宮近衛(wèi)忠心耿耿，戰(zhàn)甲與刀劍都比一般士兵要堅利，在這兒拿性命來堵這道天階，不肯讓任何人殺過去。再加上站在中層平臺上的眾臣生怕那些騎兵爬上來殺了他們，竟合力將油燈塔推倒，燃著火的燈油一把澆下去，刻著歷代先祖征戰(zhàn)的浮雕蒙上了一層油與火，不少下馬拔刀打算殺上臺來的騎兵躲避不及，被燈油澆了一身，火星子一道線似的割下來，燒的祭臺下一片慘叫！

    再這混亂之中，南河望著遠(yuǎn)處不顧隊形，快馬加鞭，瘋狂加速而來的騎兵，微微轉(zhuǎn)頭，在慘叫與喧鬧聲中輕輕道：“為了救自家小輩的狗命，可不是要快馬加鞭來寧事?！?/br>
    師瀧一驚，猛地反應(yīng)過來：“你請來的是……是耿有期！”

    耿國被滅，小宗宗主卻被淳任余重用，擔(dān)任晉國將軍十余年。直到幾年前，他年事已高，才退老回北部的陘城，由樂莜繼任將軍。但耿有期人老心不老，淳任余也不舍得這樣一位能臣老將就這么告老還鄉(xiāng)，又任命他為北方軍事重鎮(zhèn)陘城的將領(lǐng)。耿國雖小，卻是養(yǎng)馬與騎兵作戰(zhàn)的強(qiáng)國，小輩納入晉國后吃喝玩樂沒了本事，耿有期卻還有老一代耿國訓(xùn)練騎兵的本領(lǐng)。

    大晉一半以上的戰(zhàn)馬都由他陘城的馬場訓(xùn)練篩選而出，更有無數(shù)騎兵還遵從著他騎馬打仗的那套法則。

    更重要的是，耿有期是與淳任余過命之交的忠臣老友。

    而陘城距離新絳并不算太遠(yuǎn)。

    師瀧：“那你……”

    南河盯著祭臺下的刀劍相向，身子像是釘在地上動也不動，道：“白矢搶走的虎符，只能請得動曲沃周邊部隊的中尉，那不用問，就只會是曾和白矢年紀(jì)相仿又曾同在軍中的耿況。而耿況手底下的騎兵，又都是自家老爺子在陘城培養(yǎng)出來的，因?yàn)樽鲬?zhàn)優(yōu)良，特意被晉王選來拱衛(wèi)曲沃王城。你說這群騎兵看著老爺子帶著私兵和陘城騎兵殺過來，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聲音帶著太子往日的溫和與輕柔，卻讓師瀧有幾分膽寒。

    師瀧其實(shí)也想過請耿有期出馬，但之前在河岸遇見急不可耐殺他的耿睚，他算不準(zhǔn)耿氏到底站在哪邊。又估算從曲沃取虎符又到陘城調(diào)兵，時間肯定來不及，所以才作罷。

    南河微微偏頭：“還看我做什么？哦，你想問虎符？沒什么，我只是寫信過去，事由講明，情真意切，附上一枚君父年輕時用過的軍印。我相信他會來的。至于虎符，還沒給虎符呢。不過，這就要給他了?！?/br>
    騎兵隊伍趕來的最前方，幾匹飛奔的快馬先一步而來，最前頭馬背上竟然是一白發(fā)蒼蒼老者，命都顧不上的飛馬向前。從祭臺側(cè)面飛奔出去一匹快馬，馬背上黑甲黑衣，正是晉宮近衛(wèi)，迎著那老者就過去，擦身而過時，猛然將手中的布囊朝老者扔去。

    那老者正是耿有期，一把接過布囊，就在馬背上，掏出自己的虎符，與那布囊中的小小虎符合一，抬手高聲喊道：“奉太子之名！襄護(hù)王室！誅殺逆賊白矢！”

    耿有期白須白眉被風(fēng)吹亂，一把年紀(jì)仍然中氣十足，高舉虎符，再一次吼道：“誅殺逆賊白矢！襄護(hù)正統(tǒng)王室！”

    而白矢與耿況這樣的將領(lǐng)，騎兵向前沖，他們則身邊圍繞著衛(wèi)兵，站在原地不動。

    耿有期這老頭，戎馬半生的不要命，后頭的騎兵追不上他與他身邊近臣的名馬，落在后頭一截，他竟也不顧是否身邊有援兵，直朝耿況與白矢沖去。這老頭，怕不是以為自己還是二三十年前和淳任余一同打天下的年輕小伙子，一把老骨頭竟然踩著馬鐙站了起來，拿起長弓，拔箭拉弓，就朝白矢的方向而去！

    耿況下意識想拔刀替白矢打掉箭矢，但看到大父那張殺氣騰騰的臉，他竟兩腿發(fā)軟，動作頓了一下。

    白矢眼見著那枚箭矢朝自己胸口而來，忍不住道一句：耿有期寶刀不老！拔劍就要將那箭矢擊開！

    但拔劍的瞬間，那橫亙胸口的一道傷口在動作之中崩裂，劇痛之下幾乎拿不穩(wěn)刀柄，他勉力揮刀，身子一偏，那箭矢避開了本就在甲衣后鮮血淋漓的胸口，狠狠刺在了他肩膀上。

    耿有期縱然老矣，這一箭包含了不知多少的憤怒與決心，帶著幾十石的力道，一下刺穿了他的肩膀，唯有那箭桿上因雨夜奔襲而被淋濕的箭羽，甩著昨夜的水霧，在他余光里瘋狂甩動。

    白矢從馬上倒下來，齊問螽大喊一聲，一把接住。

    耿有期看白矢倒下去，以弓直指耿況，策馬怒道：“豎子還可知廉恥！給我滾回來！滾回來！”

    要不是人多地臟，耿況真的想下馬給他爺爺打個滾了。

    下頭的場面已然一片混亂，陘城的騎兵大多是耿氏私兵或晉國老兵，指不定有多少人是曲沃這幫年輕兵蛋子的叔伯阿翁，一個個回頭又望見了耿有期，當(dāng)年在陘城被訓(xùn)練出來的經(jīng)歷一下子從腦海里浮現(xiàn)，更是慌了神。

    那沖上前去密密麻麻的上千騎兵，身后白矢的身影哪里還能見得到，耿況都被他爺爺揪著耳朵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前頭又是一臉冷峻不要命似的晉宮近衛(wèi)，和那淌滿燈油烈火燃燒的祭臺。

    再一抬頭，火焰扭曲的空氣后，太子一臉淡然的站在祭臺最頂端，兩袖一展，高聲道：“誅殺白矢！以慰君父在天之靈！”

    明明是一身黑衣，白帛額帶迎風(fēng)飄揚(yáng)，眾人卻依稀覺得見了鳳浴火重生，一飛沖天。

    祭臺下混亂不堪，氏族臣子紛亂而逃，偶有氏族私兵妄圖借機(jī)殺死耿氏小輩，兩撥騎兵不敢交兵，耿況帶來的曲沃衛(wèi)兵紛紛下馬棄兵。

    臺階上晉宮近衛(wèi)一動不動。太子也沒有再動作，穩(wěn)穩(wěn)站在祭臺上。

    師瀧看著臺下，心里一時復(fù)雜。

    南河輕聲道：“樂莜，師瀧，你們二人回去吧，站到你們該站的位置上。”

    樂莜神情有幾分說不出的難受，不只是愧疚還是痛苦，他點(diǎn)點(diǎn)頭。師瀧卻慢了一步，他碎發(fā)蕩在白色額帶邊，回頭又看向太子。

    南河看他，師瀧目光里飽含著想說的話，她半晌又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耿有期會不會來了之后，與自家小輩聯(lián)手逼死我。只是我在賭。但君父的威信與舊日的忠臣告訴我，我賭贏了。其實(shí)也不是我贏了，是君父贏了。他死了，仍有無數(shù)人愿意為他奔走，是他的榮光在今日護(hù)著我罷了。”

    師瀧微微低下頭去，輕聲道：“……太子遲早也會有這樣的榮光。您也配得上為您拼死的忠臣。”

    第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