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一起的，還有高肅卿他們。”陳以勤微微喟嘆，過了片刻，仰頭高聲吟哦起來：“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趙肅笑道：“陳老何故如此悲傷，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老田園，才是神仙生活的開始，學(xué)生倒有兩句詩要送與老師。”

陳以勤眉毛一動：“喔？”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br>
陳以勤低聲重復(fù)了兩遍，哈哈大笑：“好，好！東坡居士這一句，當(dāng)真能振奮心懷，天下無一事不可勘破，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戀這里？”

趙肅拱手：“陳老光風(fēng)霽月，一生為官清正，千百年后，青史必留有您的一筆。”

陳以勤搖頭：“身后之名，何足道哉，我為官數(shù)十載，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單有一項，老夫?qū)Σ蛔「呙C卿與你。”

趙肅道：“陳老何出此言？”

陳以勤嘆息：“當(dāng)年高肅卿辭官時，老夫為他送行，他曾有言托付，說以你之能，將來必入內(nèi)閣，讓我在朝堂上幫襯你一二，可惜這幾年下來，終究是讓張?zhí)啦讲竭M(jìn)逼，老夫人微言輕，起不了大作用，說起來，實(shí)在有愧于肅卿，也有愧于你?！?/br>
高拱辭官時，趙肅還沒回到京城，也就沒能去送行，他卻沒有想到這位脾氣火爆的座師，竟還托付陳以勤幫襯自己，心下既感動又心酸，想起當(dāng)年高拱縱橫官場，扶持先帝的情景，更是感慨莫名。

“陳老莫要自責(zé)，時移事易，您已經(jīng)盡力了，這幾年來的關(guān)照，少雍感激不盡?！?/br>
“寸功也無，何須感謝？”陳以勤苦笑，“我和葛守禮在時，還能幫你一二，我們這一走，內(nèi)閣就是張居正的天下了。”

趙肅見他說到正題，也不繞圈子，直接就問：“陳老在朝數(shù)十年，素有聲望，少雍想請您舉薦一二人選，以備遞補(bǔ)內(nèi)閣空缺?！?/br>
陳以勤仿佛料到他有此一問，拈須笑道：“老夫心中，有兩個人選，葛老哥走時，也曾托我向你舉薦一人?！?/br>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瓣惱险堉v?！?/br>
“一是前兵部侍郎魏學(xué)曾，此人乃嘉靖三十二年進(jìn)士，年前因得罪張居正被罷免，二是吏部侍郎許國，此人處事圓滑干練，卻與張?zhí)啦恢C，只是后者苦于抓不到他的把柄，無法將其罷黜。而葛老哥舉薦之人，則是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王家屏?！?/br>
趙肅苦笑：“陳老啊，你可給我出了個難題，這幾個人，不是官職太低，便是與張居正不和，我若用了，不明擺著要和他過不去么？”

陳以勤哈哈大笑：“舉薦在我，用與不用在你，要我說，左右那張?zhí)蓝枷氚涯闩艛D出去了，再忍下去，你就要來和我作伴了。少雍，老夫欣賞你隱忍的功夫，謀定而后動，不像高肅卿那般毛毛躁躁，可是有時候謀慮過甚，也容易坐失良機(jī)?！?/br>
趙肅斂容拱手，行了個大禮。

“多謝陳老教誨，此去前路漫漫，相見之日無期，還請您一路走好，多加保重，肅必以江山社稷為重，不教陳老及老師失望?！?/br>
陳以勤不避不閃，也受了他的禮：“你有玲瓏剔透心肝，一點(diǎn)就通，朝堂如戰(zhàn)場，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fù)，你好自為之，珍重保重?！?/br>
說罷上馬。

“好了，前方就是折柳亭，不必相送了！”陳以勤輕踢馬腹，揚(yáng)鞭疾走，留下一聲大笑：“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大明的天下，就看你們的了！”

身后轆轆車馬，也忙加快步伐，跟上前方的主人。

秋風(fēng)颯颯，獨(dú)留趙肅一人牽馬佇立良久。

第107章

三日之后，內(nèi)閣議事，如期舉行。

文淵閣內(nèi)，肅然一片，靜寂無聲，內(nèi)侍們來來回回端著茶水，卻都屏息不敢出聲，心里不免嘀咕今日的氛圍著實(shí)古怪。

皇帝端坐上位，手里拿著舉薦名單正在閱覽，其余各人分列入座，張居正目光灼灼盯著皇帝，趙肅面容淡漠平視眼前，張四維看著桌案，似乎要把桌面瞧出個窟窿來，王國光則東張西望，旁邊呂調(diào)陽白了他一眼。

“這里頭所寫，就是張先生要舉薦的人選？”

“回陛下，正是。”

朱翊鈞揚(yáng)眉，看向趙肅：“那末趙師傅呢，可有舉薦人選？”

“回陛下，臣亦有人選舉薦?！?/br>
“好，說。”

“臣所薦者有三，禮部侍郎申時行，吏部侍郎許國，前兵部侍郎魏學(xué)曾。”

張居正瞇起眼，他這是要和自己唱對臺戲？

趙肅呈上自己的折子，里頭列舉了舉薦此三人的理由，言罷便閉上嘴，不發(fā)一言。

他在來前，就陳以勤推薦的那三個人，和吳維良討論過，兩人一致認(rèn)為王家屏資歷太淺，眼下才只是翰林院日講官，沒有擔(dān)任過實(shí)職，就算舉薦了，十有八九也不會被通過，便選擇了許國與魏學(xué)曾。這兩人都是與張居正不和的，雖然他們過往沒什么大的功績，偏偏官職資歷又足夠入閣，可以讓張黨挑不出毛病。

氣氛實(shí)在過于詭譎，朱翊鈞卻如同未見，神色依舊和藹：“眾位愛卿都說說罷。”

張居正看了張四維一眼，后者會意，起身道：“啟稟陛下，臣以為魏學(xué)曾不妥?！?/br>
“因何不妥？”

“此人因反對考成法被罷黜，因循守舊，不肯變通?！?/br>
朱翊鈞笑了笑，問趙肅：“趙師傅怎么看？”

他面色不變，卻在望向趙肅時，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溫柔。

“臣不敢茍同，新事物的出現(xiàn)，自然不易為世人接受，魏學(xué)曾的反對也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臣與他并無深交，之所以舉薦他，乃是因為此人勇于任事，不辭勞苦，而如今朝廷之中，正缺這樣的人才，若是只因一言不合而罷黜，外人愚昧無知，只怕會誤會了陛下與元翁的良苦用心?！?/br>
趙肅見張四維張了張嘴，不讓他有開口的機(jī)會，又接著道：“想當(dāng)初臣也是贊同考成法的，陛下與諸位，當(dāng)知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為陛下計，為內(nèi)閣的名聲計，魏學(xué)曾不但不能罷黜，反而該起用，如此方顯朝廷泱泱氣度，兼容并包?！?/br>
張四維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什么話都讓趙肅說完了，他啞口無言。

口才最好的張四維都敗下陣來，呂調(diào)陽和王國光自然更無二話。

朱翊鈞幾乎要笑出聲來，他家肅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若論打嘴仗，只怕這內(nèi)閣里，沒有一個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