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十七號異常安靜。沒人說話，沒人zuoai，連一向打呼嚕打出境界的金大福都變得呼吸均勻，寧靜祥和。

月光照在地上，鐵欄桿的倒影仍然很像怪獸的牙。

我把被子拉上來，蒙住頭，整個人縮在里面像個窩囊廢。

自打進(jìn)來，我就在盼著出去，盼著重整旗鼓，盼著腰纏萬貫。我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這年頭哪個行當(dāng)都是憑本事吃飯，有的在官場上溜須拍馬，有的在工作上營私舞弊，有的拿紅包，有的吃回扣，我不比誰高尚，但也沒比誰低下。不就六年么，六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不就賊么，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馮一路就是賊了，那又怎么著？我是賊又不代表我全家都是賊，你個二了吧唧的老頭兒替我丟什么人？我都不嫌丟人你替我丟個什么人！

誰？誰在拉我被子？

我不要出來，你他媽別手欠！

漫長的拉鋸戰(zhàn)，在漆黑的夜里無聲上演。最終我筋疲力竭，松手投降。

花花蹲在床邊，距離我很近，近到我能夠聞到他身上的肥皂味。

我想罵你他媽的半夜不睡覺和我較什么勁，他卻先一步伸出手，用掌心一點(diǎn)點(diǎn)蹭掉我臉上的水漬。

溫?zé)岬挠|感讓我徹底崩潰，更多濕乎乎的東西從眼睛里爭前恐后往外涌，花花急了，手忙腳亂地擦，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稻草，我聽見自己哽咽得不成調(diào)子的聲音：“這是懲罰，逃不掉的……我不能送我爸最后一程，甚至就是我把他逼死的，他明明還能活……”

花花抱住我，把我的腦袋緊緊按在他的懷里。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再過來看看我行嗎，爸……”

花花笨拙地?fù)崦业暮蟊?，一下又一下?/br>
于他而言，這是個很辛苦的姿勢，因?yàn)樗嵌自诘厣系?，只能勉?qiáng)摟住我?？捎墒贾两K，他都沒有松手，一直用力抱著我，仿佛要把所有的力量都傳遞過來。

第26章

那一夜我抱著花花哭了半宿，從壓抑到放肆，從哽咽到嚎啕，整個十七號乃至整個監(jiān)區(qū)就聽我一個人撕心裂肺，噪音污染堪比生化武器。但，沒有人過來制止我。值夜班的王八蛋沒有來，隔壁屋的哥們兒沒敲墻，周鋮安靜地“睡著”，金大福只留給外界一個寬廣后背，連一個翻身都沒有，而一向最沒耐心的小瘋子，竟也老老實(shí)實(shí)呆在自己床上，一聲不吱，只眨巴著大眼睛時不時關(guān)切地望向我這邊，可一旦被發(fā)現(xiàn)，又特緊張地縮回去，像極了貓鼬。

由始至終，花花都沒有松開我，以至于第二天他甚至抬不起胳膊。

事后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沒有花花，如果沒有他那份死不撒手的執(zhí)拗，或許馮一路在那個夜晚就會跟著老頭兒一起去了。哪怕rou體尚存，精神也必定湮滅。

但事實(shí)是，我挺過來了。

當(dāng)次日一早，陽光灑進(jìn)十七號，我仿佛在淡金色的光暈里看見了老頭兒，他還是那一百零一號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緊皺的眉頭里全是對我的不滿，但這一次他沒來得及罵我，而是整個人越飄越遠(yuǎn)，身影越來越淡，最終消失在清晨微潮的空氣里。

我靜靜望著窗口，久久，似乎這樣就能送他最后一程。

哭完了，難受完了，日子總還要過。但人不是機(jī)器，按個開關(guān)就能收放自如，所以那之后我還是消沉了一段日子。倒不嚴(yán)重，只是話少了，飯量少了，笑容少了，惹事也少了。

十七號的同志沒什么意見，特貼心地誰也不提這話茬兒，連小瘋子都破天荒地收了欠嘴，沒一句冷嘲熱諷，花花更是不用說。以往我要上趕著去貼人，現(xiàn)在換人過來陪我了，不至于走哪兒跟哪兒，但只要你一環(huán)顧，準(zhǔn)保能在方圓十米內(nèi)把他逮著。

唯獨(dú)俞輕舟。

那家伙真叫一個沒眼色，鐵石心，西王母轉(zhuǎn)世。

“有些東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貴，”那天放風(fēng)我正站在cao場邊緣遠(yuǎn)目眺望，這廝從背后拍我肩膀，語重心長，“讓馮三八快點(diǎn)回來吧?！?/br>
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就這樣在我的消沉中悄然過去。

這天清晨，我剛剛下床沒等伸懶腰，先連打了六個噴嚏。一屋子人馬上看我，跟聽見防空警報了似的，我聳聳肩，倍兒自信地宣布：“肯定誰想我呢，這思念真是猶如黃河泛濫一發(fā)而不可……”

“謝謝，”周鋮毫不留情打斷我，優(yōu)雅微笑，“換季了?！?/br>
小瘋子跟那兒刷牙呢還偷著樂。

我剛想呲兒他一句也不怕吞了牙膏，什么東西忽然從天而降，直接把我腦袋罩上了，視野頓時一片漆黑。我沒好氣地把那玩意兒抓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我的長袖囚服。

誰他媽多管閑事啊，我皺眉抬起頭。

花花近在咫尺，靜靜看著我。

半秒猶豫都沒有，我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滿腔腹誹瞬間化作和煦春風(fēng)：“弟你太貼心了！”

周鋮囧在原地，小瘋子這回是真吞了牙膏，最鎮(zhèn)定的卻是當(dāng)事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后，徑自轉(zhuǎn)向洗漱去也。

金大福正好拉完屎從廁所里出來，覺出氣氛有點(diǎn)怪，問：“怎么了？”

周鋮哭笑不得：“這事兒可不太好表述……”

“有什么難的，”小瘋子插話，言簡意賅，擲地有聲，“馮一路恢復(fù)正常啦！”

金大福一臉恍然，悟了。

花花依然在全神貫注地刷牙，我瞧著他的背影，再看看眼前這群家伙，忽然就有點(diǎn)眼睛發(fā)酸。當(dāng)然這可不能讓他們瞧出來，不然老子就丟人丟大發(fā)了。所以我背過身，賣力疊被，一邊疊，一邊在心里和老頭兒說話——

嘿，瞧見沒，那刷牙的是我兄弟，這仨不著調(diào)的是我哥們兒，我是被你丟這世上了，但不至于孤苦伶仃，我現(xiàn)在很平安，將來，將來的事兒誰說得準(zhǔn)呢，你看著就是了。

月底，監(jiān)獄安排我們?nèi)シN樹，我還以為是勞動改造翻了新花樣，終于離開廠房擁抱大自然了，哪知從上車到郊外，從刨坑到填土，隨行的攝像機(jī)就沒斷過電。小瘋子探來消息，說該攝制組大有來頭，將來片子剪出來，沒準(zhǔn)兒要在中央播的，原本蔫了吧唧的我們瞬間打了雞血，哪還管是不是政績工程，那叫一個賣力。

撒最后一鍬土的時候，攝影機(jī)已經(jīng)移走。

監(jiān)獄長在“思過林”的石碑旁對著攝像頭滔滔不絕，大談特談監(jiān)獄建設(shè)和構(gòu)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

收回目光，我用鐵鍬把土拍實(shí)，認(rèn)真得一絲不茍。

回程的車上，我頻頻回顧，小瘋子調(diào)侃，放心吧，你都快把土拍成水泥了，保準(zhǔn)屹立不倒。我希望他說的是真的，因?yàn)槟菢湎侣裨嶂f的馮一路，一個永遠(yuǎn)都不需要再見天日的東西。

零七年的秋天，是我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