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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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 新皇踐祚不過半日,便直接進(jìn)了御書房不出,流水般的命令井井有條地自此傳出。 宮中上下或喜氣洋洋或惴惴不安,唯有御書房附近卻是一片肅靜。侍衛(wèi)與宮女太監(jiān)們隨侍在此,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薛晏清下筆,正要擬一條新旨,耳邊傳來模糊的哭聲,他心中一動,黃綢子上霎時多了一個墨點。 “何人在此啼哭?”他問了一句,屋外候著的太監(jiān)立刻前來稟報:“是白芍姑娘前來,說有事要面見您?!?/br> “快宣。” 話音剛落,白芍便快步趨進(jìn)室內(nèi),對他草草行了一禮。隨后便跪下泣訴道:“虞姑娘歿了?!?/br> 這五個字如同重錘敲在他耳膜。薛晏清的手死死扣住桌角,鬼使神差般問道:“哪個虞姑娘?” 還有哪個虞姑娘?這京城里能叫他不喊“皇嫂”而自欺欺人般喊一聲“姑娘”的,能叫白芍不顧禮數(shù)、沖撞御前失聲痛哭的,只有一個虞姑娘。 那個甫一見面,便使他牽縈在心,卻偏偏因為禮教困鎖,不敢上前哪怕一步的虞莞姑娘,歿了。 耳膜“突突”地傳來號角鼓噪之聲,連白芍的哭聲都聽得含混。良久,他開口,嗓子啞得驚人:“她走之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語?” 白芍說:“虞姑娘說,勞煩我費心思給她說合人家,但是她命薄,不愿讓人沾染了她的晦氣?!?/br> 薛晏清提著毛筆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把先前擬好的“圈禁皇長子薛元清”的旨意上“圈禁”兩個字抹了,又換了支筆,寫下兩個字。 朱墨襯著明黃,觸目驚心。 “斬首”。 第2章 急病 熙和十年,四月十六。 仲春時節(jié),虞府后院草長鶯飛,楊柳堆煙,一片生機葳蕤之景。天朗氣清,就連人的精神也格外勃發(fā)。虞府的奴婢小廝們忙完了手頭的活計,得了空不像往常一樣打盹偷懶,而是三兩個湊在一起漫談閑話。 她們談起了最近府中最大的事情,大小姐突如其來的病。 “好端端的,怎么會春天高熱不褪,”一個丫頭說道,“這時候連晚上的風(fēng)都吹不凍人呢,怕不是邪祟入體?!?/br> “連續(xù)三天的高熱?這么嚴(yán)重?這可是要……”又一個丫頭說道,不過她性子謹(jǐn)慎,只做了口型,不敢把“要人命”三個字說出聲。 “你們向拾翠打聽些?”先前傳言她高熱的人提議,不過她立刻搖頭:“不過她一個人伺候大小姐,口風(fēng)緊得很,上次我問什么都不肯說?!?/br> 拾翠正抱著一包藥材從后門進(jìn)了虞府的院子,聽到幾個丫頭正在背后嚼小姐的舌根,登時停下了腳步,狠狠瞪了她們一眼。 那幾個丫頭們被瞪之后并無羞惱之色,反而嘻嘻哈哈道:“拾翠要好生照顧大小姐啊,莫讓這高熱耽誤了小姐的大好前程?!?/br> “這病來得太不合時宜了,拾翠照顧小姐也上心點,來日大小姐尋得好夫婿,好抬你作通房!” 聽了最后一句話,幾個人紛紛哄笑起來。言語之間,不見對“大小姐”其人的絲毫尊重。 胡話傳入拾翠的耳,把她氣得臉通紅,她卻不曾回敬幾句。只把腳程加快了,向西邊的小院跑去。 她還趕著給自家小姐熬藥,不敢耽擱。 后院的西面是個與世隔絕的小院,院中一幢繡樓,正是大小姐的居所。庭院深深,除了主仆二人外久不見人跡。 繡房二樓,虞莞獨自一人倚在榻上,捧著一卷書細(xì)讀。細(xì)白的手指翻過嶄新一頁,便聽見匆忙腳步聲傳來。 轉(zhuǎn)頭便看見拾翠匆匆進(jìn)門,眉目之間頗有怨憤之色。 “又去給我抓藥了?”見拾翠點頭,虞莞說:“我這病自己心中有數(shù),不必你如此辛苦,大清早的去抓藥?!?/br> 這風(fēng)寒病發(fā)突然又持續(xù)三日,看似兇險異常,實則因受驚而起。 尋常喝藥起不了多少作用。 虞莞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去,臨終之時心神折勞,無力多思。 沒想到,一睜眼,不是來世,卻回到六年前。熙和十年的春天,此時她尚無婚配,待字閨中。 她尚且無力琢磨這重活一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輩子的疲勞卻在這具健康的身體上找到了宣泄之所,頓時如山洪般壓垮了她。 重生回來的當(dāng)天夜里,她就燒起了高燒。 若不是拾翠忠心,聽到了她倒下的微小動靜,不放心之下前來查看,她可能甫一重生就要因為整夜的高熱不褪而再次離世吧。 虞莞以書遮面,壓下一閃而過的劇烈情緒。 上輩子一步錯,步步錯。等她發(fā)現(xiàn)深陷泥淖時,已葛藤纏身,無力回天。但是既然蒼天有德,給予她重活一世,她定然—— 拾翠微微發(fā)紅的眼眶打斷了她思緒:“這是怎么了?有誰在外面欺負(fù)你了么?” 拾翠聽聞小姐關(guān)心時,眼眶一酸,淚珠便無聲落下:“小姐,外面的丫鬟都說您高熱不褪,可能會,會離開……” 她當(dāng)時聽得清晰,雖然那人不敢宣之于口,卻分明是這個意思。 她訴出心事后,心中一時又是愧疚又是后悔。本可以咽下酸楚,不讓小姐聽到這些污糟話煩心?,F(xiàn)在倒好,一時嘴快,卻白白臟了小姐的耳朵。 心中唾罵自己,卻忍不住繼續(xù)傾吐:“她們還說,說小姐的病不合時宜,恐怕會擔(dān)心小姐的姻緣……” 說到此處,拾翠抽噎著頓住聲音:“小姐,您這一生病,要是真的趕不上春日宴,那可,那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話雖然不敬,卻也道出了實情所在。春日宴關(guān)乎著虞莞,乃至同她一般身份的貴女們的大好前程。 本朝明令不興選秀和,皇室意欲嫁娶時,便由宮中主持,邀請公子或貴女們?nèi)雽m“賞春”。 久而久之,春日宴就成了選秀的婉稱。 今春三月,太后已向京中官宦女子們廣發(fā)請?zhí)?。聞弦歌而知雅意,這下京城人人都知道,皇室有意為兩位適齡的皇子擇宗婦了。 春日宴上,若是得了太后或者皇子的青眼,被擇為皇子妃,進(jìn)一步就是太子妃,再進(jìn)便是鳳命加身,恩蔭家族。這等事關(guān)前程榮寵的大好事,怎不使京中沸騰? 就連一向刻板古怪的虞侍郎,接到帖子時都忍不住雙手顫抖。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起西院有個無人造訪的孤零零的繡樓。 拾翠想到這里,忍不住眼底一黯。老爺連小姐的及笄禮都不曾記得,更遑論婚嫁大事。而一向與小姐不對付的夫人更不會主動攬活。 若去不了春日宴,她恐怕就要眼睜睜看著小姐無人問津、熬成老姑娘。 可距離開宴不過五日,小姐卻突然之間高熱不褪,莫非是天意都如此狠心?要毀了她跳出去的唯一機會? 心緒蕩至此處,倉皇之感漸漸浮上拾翠心頭,卻在與小姐對上視線時一頓。 她從未見過小姐如斯神情,猶如行過死蔭之地的一泓秋水,見之使人一個激靈。 她聽見虞莞以一種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說道:“錯過春日宴,也未必是壞事?!?/br> 春日宴是她上輩子踏錯的第一步。想到這里,虞莞的面色一凝。 比起上輩子遇到的那些腌臜事,變成老姑娘又有什么可怕?至少衣食皆是虞府供養(yǎng),不費自己一毫一厘。 她自重生時就打定主意,逃出上輩子的命數(shù),必須錯過這場宴會。 突如其來的高熱,倒成了推拒的絕佳借口。她寧可風(fēng)寒好得慢些,也不想喝下拾翠帶回的藥。 正思量著該如何與拾翠解釋,卻聽見繡樓處傳來一陣陣凌亂的腳步聲。 虞莞擰起彎彎煙眉,是誰會前來這無人問津的西院?聲音不止一人,顯然并非前來探望,甚至還不懷好意。是她那視她作無物的繼母,一直瞧她不順眼的meimei,還是…… “咚咚?!眱陕暻瞄T聲過后,門外的不速之客就不請自入。只見一個瘦高個頭、兩撇山羊胡須,一副文士裝扮的中年男子被五六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圍著,氣勢洶洶地邁步前來。 好生滑稽。虞莞不客氣地勾起嘴角。 那文士,也就是虞莞的父親虞振惟瞧見女兒嘴角笑意,以為她歡欣于父親的探望,臉上也掛了三分假笑。 繡樓的房間不大,被這烏泱泱的一片人占滿,壓得人呼吸都有些不暢。虞振惟開口便道:“女兒染恙,為父先前一心忙于公務(wù),聽聞之后便甚為掛心惦念,不知靜養(yǎng)三日后,女兒可好些?” 掛心惦念還能讓她在這里求生不得躺了三天?恐怕是府中流言紛紛,傳入他耳中,才想起原來還有一個等著撈皇子妃位份的女兒。 眼下還有兩日,聽說女兒高燒唯恐錯過日子,這才急了眼,巴巴地趕來“探望”。 虞莞對他的來意本就有所猜測,聽了他的話之后更是倍感索然無味。她涼涼開口:“不勞父親掛心,尚未大好?!?/br> 言下之意,尚未大好也不用你來多管閑事。 虞振惟臉上薄薄的笑意頓了一下,頃刻之間便恢復(fù)笑容,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般繼續(xù)道:“若不曾大好,不如為父把你接到前院養(yǎng)病。那處也更宜人些,你好得更快,莫要錯過佳時。” 原來在這等著。恐怕那些孔武的仆婦們并非擺設(shè),虞振惟打的是先禮后兵的主意。她若是拒絕,就要被幾個仆婦架著出門。 前院是他們夫婦二人的地盤。到時候,她縱然百般反對,也要被趕鴨子上架,捆也要捆送到宮中去。 可是就算反對無用,便要和這個刻薄寡恩的父親虛以委蛇,演那勞什子的孝順戲碼? 虞莞毫不客氣:“不如留我在此處自生自滅,說不定比在前院好得還快些。免得誤了父親的良辰吉日?!?/br> “良辰吉日”幾個字她咬得格外重些,諷刺之意溢于言表。 拾翠被她突然出言不遜嚇了一跳,輕輕抽了口氣。 “你!”被直晃晃戳中心思,虞振惟登時臉色發(fā)青。他久經(jīng)官場上,人人養(yǎng)氣功夫不淺,家中又以他為尊,妻女事事順從,許久沒聽得如此直白的諷語。 虞莞不給他反應(yīng)過來的機會:“與其等我病好,不如給小妹改個八字,讓她提前及笄赴宴。我看她想當(dāng)皇子妃想得發(fā)瘋,不如遂了她這個心愿。” 上輩子,虞莞記得清楚,那個從小針對她的異母meimei就是用這么一招,想從她手里奪走請?zhí)?/br> 那時候,虞莞還把它看作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不肯松手。 為了防住虞芝蘭,她還給心中怨憎的父親行了跪叩大禮。 那時候的虞振惟滿面躊躇,在繼母的威逼和她的決絕中搖擺許久,才把帖子還給她,還贏得了她不少感激。 婚后但凡她有了什么賞賜都不忘捎給虞府一份,為此沒少被宮中人嘀咕。 天意多么弄人,上輩子她求之若渴,這輩子她不欲爭搶,所得的結(jié)果卻截然不同。 虞振惟的怒氣被虞莞眼中笑意徹底點燃。 他指著虞莞的鼻子破口大罵:“你既出言不遜頂撞父親,又借口推諉宮宴,對國不忠,居家不孝!冥頑至極!來人,把她給我?guī)ё?!?/br> 那幾個仆婦聽得一聲令下,便迫不及待架住虞莞和拾翠,向門外抬去。 “小姐……”拾翠有些慌申,她不明白為何明明小姐三日前還十分期待赴宴,只一場大病就改了想法。 又是為什么突然與老爺嗆得不可開交。 虞莞只輕輕拍了拍她手臂,回給她一個安心笑容。 “沒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