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良臣莊敬憂心忡忡道：“莫非這孽子連陛下也蒙蔽了？不成，我這就寫奏疏上稟天聽，切勿令新帝受jian人所惑！”

好在這位良臣有位知情的賢妻，新封安國侯的消息也是她自手帕交處聽來，特特告知給丈夫，如今見他神色憂慮，起身就要去書房，連忙拉住他衣袖，勸阻道：“相公有所不知……”遂遣退身邊服侍的仆從，低聲將謝瑢的身世同他大略說了說。

隨后笑道：“相公，你仔細想想，那謝瑢先前好端端的，待渭南侯夫人生了謝瑨，怎的就突然成了羅睺星托生？”

莊敬動容道：“照真大師德高望重，又豈會協(xié)助侯夫人迫害幼子，不惜欺騙天下人……”

莊敬的夫人姓童，聞言只一味搖頭，露出玩味頗深的神色，笑嘆道：“照真大師不過批了個八字，至于那是誰人的八字，卻同大師無關?！?/br>
莊敬一震，遂閉上眼長嘆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渭南侯就坐視不理不成？若當真如此，那安國侯爹不疼娘不愛，到如今總算是上蒼有眼，守得云開見月明，可喜可賀?！?/br>
童夫人便笑吟吟道：“我聽說那安國侯風光霽月，神仙樣的人物，在外頭一露面便引得萬人空巷、擲果盈車。有潘衛(wèi)之貌，更具曹左之才，智珠在握、風儀無雙，微末之時便引得無數(shù)芳心傾倒，如今飛黃騰達了，只怕說親的媒人要踏破門檻……相公！”她突然福至心田，一拍手喜道：“我看七娘就合適，不如……我去探探口風？”

莊七娘今年十七，大晉因人丁凋零，舉朝尚早婚，通常男子二十、女子十六便要嫁娶，只是高門士族卻將這律令置若罔聞，總要多拖個幾年才肯結親。

這其中尤以女子為甚，父母一則舍不得愛女離家，二則，卻是因朝中局勢頻頻變換，稍有不慎便結錯親、站錯隊，連累親族萬劫不復。

是以不得不慎之又慎。

譬如這位莊七娘，便是莊敬的兄長按著未來皇后的格局精心教養(yǎng)出來，將來要送入宮的。好在她年紀尚幼，未曾急著入宮，如今反倒躲過一劫，不必隨先帝歸隱。

莊氏一族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更加謹慎行事。

故而莊敬立時沉下臉來，斥道：“七娘的事，你莫要插手。安國侯才受封幾日，你便巴巴地想要貼上去，何必如此輕賤自己？這新帝、這新貴……能立到幾時……且先瞧著吧?！?/br>
童夫人委屈閉上嘴，卻憶起了二十余年前，她曾與謝瑢的生母白夫人見過一面。

那位白夫人的容貌言談、教養(yǎng)儀態(tài)俱是上上之選，若不是從旁人口中得知她貧寒出身，童夫人只怕要將她當做另一個莊七娘。

那位白夫人同曾經(jīng)令半個京師魂牽夢縈的玉人公子謝宜站在一處，當真如神仙眷侶般相映生輝。童夫人彼時新婚，同丈夫正是濃情蜜意時，便分明看得清楚，那二人彼此對視時，眼中情意綿綿，濃得遮也遮不住，好似連站在一旁，也能感染幾分喜樂一般。

這樣兩個人的子嗣，必定是傾國傾城的絕色。

只可惜謝瑢卻被冠以兇星污名，更被剝奪世子之位，深居簡出，幾乎在建鄴銷聲匿跡，童夫人多少年來竟緣慳一面。偶有傳聞，也不過說哪家小姐見了謝瑢，頓時被美貌所惑，神魂顛倒，卻終歸不過是些傳言罷了。

唯獨建安十九年仲夏那日，童夫人自娘家回府，馬車穿過七環(huán)橋時，同迎面而來的一輛馬車狹路相逢。七環(huán)橋路窄，她用的是左光祿大夫規(guī)制的駟乘馬車，格外寬大，便阻住了通路。對面的侍女笑意吟吟，嗓音柔婉，只道：“童夫人先請?！?/br>
那馬車便緩緩轉到了橋頭寬闊處，因路略窄，馬夫轉圜時花費了些時候，童夫人便聽見自家仆從同對面的仆從小聲交談了幾句，那侍女自報家門，竟是渭南侯長公子的車駕。

童夫人禁不住坐直了身軀，只覺得手足俱有些微顫抖，馬車交錯而過時，她撩起窗簾，往外看了一眼。

卻只見到對面馬車垂著青竹絲織就的竹簾，淺蔥色猶如清晨迷蒙在淮水上一抹青煙，簾帳內(nèi)隱隱約約透出個人影來。

這一年謝瑢剛及冠，仍是著素淡白衣，不曾束發(fā)，坐姿安閑。再多卻看得不真切，卻仍是叫童夫人心頭如小鹿亂撞，只覺哪怕人間萬千絕色，董賢再世，衛(wèi)玠重生，也比不過竹簾遮掩內(nèi)，這典雅榮華的身影。

待得馬車行得遠了，童夫人方才撫了撫悸動的胸口，按了按微紅的眼角，長長呼出口氣來，心中便有了小小的滿足感。果然那樣閬苑仙葩兩位人物的子嗣，合該是這般出塵高華、催人心折的模樣。

若是換作后世，童夫人這心緒舉止，倒有個貼切的詞形容，是為“追星”。

她這邊廂想得出神，直等莊敬連喚了數(shù)聲方才回過神來，不覺有些赧然，解釋道：“妾身只是在想，安國侯何等芝蘭玉樹的人物，也不知最后要便宜哪家的女兒?！?/br>
莊敬卻冷聲連笑：“有那位嫡母在，他只怕誰家的女兒也娶不著。”

莊敬自然不知曉，他此言早就一語成讖。

因著封安國侯的消息，朝野表面上安穩(wěn)，私底下卻是暗潮潛涌，幾家歡喜幾家憂，幾家動了心思，幾家熄了念頭，不一而足。

謝瑢封侯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渭南侯府，因了侯夫人對這長子的態(tài)度，闔府仆從竟不敢露出笑容，卻又怕被外人看出端倪，又要裝出喜悅的神態(tài)，當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成，為難得很。

渭南侯夫人摔碎了兩個蟠桃獻瑞白玉鼎、三個青白薄胎松竹梅方瓶、一整套彩珠玉如意，便怒氣沖沖地往烏衣巷去了。

她才進了王氏府門，便聽人喚道：“三堂嫂！我正打算明日拜訪渭南侯府，可巧今日就見到三堂嫂了。”

她轉過頭去，便見到花廊下笑吟吟走來個年輕的男子，眉眼俊秀如畫，粉面含笑，桃花眼蘊著三分風流。穿一身橘艷艷的萱草色深衣，裁的是京城最時興的樣式，衣緣袖口染成玫瑰紫，又用銀線繡著繁麗的花鳥魚蟲。腰間墜著流光溢彩的紫玉明月璜、絞金串珊瑚瑪瑙的如意結、孔雀羽編成的通草花結流蘇……走動時玉器相擊，玎玲珰瑯作響，竟比流月樓的頭牌還要繁花似錦、招搖過市。

那青年生得身姿挺拔，邁步方正，器宇軒昂中卻又透著紈绔習氣，走近了更是對著王夫人恭恭敬敬深施一禮，一張俊俏容顏笑得人畜無害、流風回雪：“小弟恭喜三堂嫂、賀喜三堂嫂?！?/br>
這青年正是謝宜的幼弟謝宵，是如今掌陳郡謝氏一族的丞相謝遼的幺子，今年不過二十五歲，只比謝瑢大四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