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仍是笑道：“此話怎講？”

陸升道：“謝瑢此人雖然性情乖戾、難以親近，卻并非氣量狹小之輩，你卻以為他心心念念，要的是向一位婦人報仇？未免太看不起人了?！?/br>
實則繾綣濃情后，陸升被在謝瑢攬在懷中閉目養(yǎng)神時，也曾無意中提過此事。

他問謝瑢怨不怨？謝瑢便低聲笑，一面曖昧摩挲他腰線，一面笑道：“怨恨之心猶如薪柴烈焰，持續(xù)起來，頗為耗神，區(qū)區(qū)兩個凡人，行了不堪入目之事，如何就值得我大費(fèi)周章怨恨上了？”

陸升自然不懂，哪里就不堪入目了？

謝瑢自然耐心極好，手上挑動不停，口中則同他坦陳交心。

謝宜此人雖是個情種，然而優(yōu)柔寡斷，半點沒有文人風(fēng)骨。既不能護(hù)住妻兒，又舍不下榮華富貴，最后經(jīng)協(xié)同權(quán)貴逼迫正妻讓位——哪怕他有再多不得已，只這一件事，謝瑢就對他失望得很。若說怨恨，落在這一個人身上，卻是不值當(dāng)?shù)摹?/br>
他說得嘴硬，陸升卻不怎么信他，彼時二人都以為謝宜是謝瑢親生父親。謝宜自覺愧對白夫人，長年累月在梅山道觀里清修，兩耳不聞窗外事，連嫡長子被繼母冷落磋磨也不聞不問——逃避到這等地步，倒叫人大開眼界了。

是以謝瑢年幼時自然是怨過的——你自稱對娘親情深義重，卻將二人的親生子丟在一旁自生自滅，更同逼迫娘親之人生了孩子。清修十年二十年，也不過是求自己心安罷了，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自私而已。我謝瑢究竟前世犯了多少重罪，落得這樣一個生父？他對生父有怨言，對王夫人卻是半點未曾放在心上過。

只是就連那點微不足道、亦不足為外人道的怨恨，也不知何時便消散了。約莫是遇上了陸升后，便如堅冰遇驕陽，不覺間化成了水，潺潺流得涓滴不剩。

單單只忙著陪這小功曹捉妖驅(qū)鬼、見著他吃一道好菜、飲一杯好酒便興高采烈；遇一件慘事、救一個可憐人便意志消沉好幾日；情緒起起伏伏，沒個消停的模樣，便覺日子愈發(fā)豐潤有趣，更無暇顧及那點經(jīng)年累月就該消散的陳舊怨艾了。

這一點雖然謝瑢不曾明說，陸升卻是清晰感受到了轉(zhuǎn)變。

初見時那孤高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貴公子，不知不覺竟同他說笑親昵，坦露情緒，清熱時更是熱情似火，半點不留雪山巍峨的清冷模樣，反倒叫陸升偷偷懷念起當(dāng)初謝瑢與他保持距離的時光來。

只是如今，一切又如風(fēng)過水靜，不復(fù)存在了。

軒轅黃帝面上笑容漸漸斂去，竟當(dāng)真肅容沉吟起來，“依陸功曹之見，此舉竟行錯了不成？”

陸升道：“錯與不錯，在下不知。在下只知曉，謝瑢心中所牽掛的塵世之事，實則連一件也沒有?！?/br>
軒轅黃帝略略詫異，挑起眉梢，“哦？連你也不牽掛？”

這幾個字宛若萬箭穿心，將陸升刺得胸膛冰冷、面無血色，他只覺痛徹心扉，一時間險些喘不過氣來。待回過神時，方才自嘲一般譏誚而笑，緩緩搖頭，“我原以為他是牽掛的……誰知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br>
他抱拳告辭，軒轅也不留他，只任他倉惶落魄、游魂一般去了，只在他身后皺了皺眉，面上血色盡失。

候在不遠(yuǎn)處的仆從急忙擁上來，攙扶他坐上步輿，護(hù)送這病弱的貴公子回轉(zhuǎn)盛安宮去了。

若蝶若霞遠(yuǎn)遠(yuǎn)跟在步輿后頭，若蝶小聲道：“好容易見了抱陽公子一面，怎的這就舍得放他走了。”

若霞道：“你倒有本事，去公子面前說說。”

若蝶便咬咬下唇噤了聲，這次公子昏迷三日，醒轉(zhuǎn)之后便同往常很是不同，愈發(fā)威嚴(yán)深重，她竟不敢如往常那般亂說話了。

然而走了一陣，她仍是忍不住又開口道：“我想回府了，這里處處都是法陣防護(hù)，監(jiān)牢一般，叫人喘不過氣來……倒不如跟著抱陽公子在外頭辦案子自在?！?/br>
若霞只得掃她一眼，低聲道：“你這傻子，莫要添亂。我們家公子有難，是以守在臺城之中避禍，抱陽公子這是為我家公子殺敵去了?！?/br>
若蝶恍然大悟，竟當(dāng)真信了，“但愿抱陽公子旗開得勝，早日殺光敵寇、早日歸來團(tuán)聚?！?/br>
若霞道：“公子只怕?lián)鷳n得緊，你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胡說八道徒添煩惱。”

若蝶吐吐舌頭，忙忙地應(yīng)了。

這些小妖猜得八\九不離十，軒轅黃帝此時果真是擔(dān)憂得緊，然則擔(dān)憂之事卻同揣測的天差地遠(yuǎn)，半點不相干。

待步輿進(jìn)了盛安宮內(nèi)的庭院時，司馬愈已經(jīng)得到消息，安國侯神虛體弱，竟又昏迷了。

他在院門口站了片刻，葛洪便趕來了，身后跟著幾個背著藥箱的年青道人，只對他匆匆抱拳施禮，便進(jìn)了廂房。

司馬愈頗為無趣地在中堂坐了片刻，他亦是才知曉了父親多年的計劃，如今不比陸升知道得多。其震驚駭然之心，卻不比陸升少多少。

他曾覬覦許久的美色，竟是為復(fù)活黃帝而備下的容器，回想起來時，不免嚇出一身冷汗。

若是這大人物計較，若是他父親性情稍稍苛烈一分，只怕打殺了他，母后非但不能給他報仇，反倒要拆了釵環(huán)，跪在宜陽殿外為養(yǎng)出了這樣不肖的太子向陛下賠罪。

如此一想，他這個太子做得也是好生沒趣。

倒不如跟著陸升遠(yuǎn)離朝堂，天高海闊倒也自由。

這自然是存著小心思的，自打謝瑢生冷威脅過他，司馬愈便歇了妄想，任這年輕的羽林郎生得日勝一日清俊雋逸、風(fēng)姿動人，卻是連多看一眼都不敢了。然而如今黃帝醒轉(zhuǎn)，那人雖然記得大半前塵舊事，終究物是人非，必然不再同這年輕人有多少瓜葛——單只見他醒來就將原本視作禁臠的寶貝打發(fā)去了苦寒極險之地，便可見端倪。

司馬愈打著如意算盤時，陸升已離了臺城，策馬往城西軍營去點兵。

第115章帝陵動（六）

陸升到了京畿時，兩千羽林衛(wèi)已整裝待發(fā)。他臨危受命，自區(qū)區(qū)司民功曹一躍而成為車騎將軍，麾下雖僅有兩千之眾，然而一旦功成而返，便能以大將軍之尊位列朝堂、開府建制，可謂是一步登天、光宗耀祖，聞?wù)吣粴J羨。

這兩千羽林衛(wèi)能跟隨其身邊建立首功，他日凱旋便是陸將軍的親信，前路固然艱險，然而亂世之中從軍者，本就是為的富貴險中求，倒無人畏懼其難，反倒個個躍躍欲試。

是以陸升所見這兩千兵馬嚴(yán)陣以待，早有了慷慨赴國難之志，氣如長虹，頗有幾分激昂奮進(jìn)的氣魄。他稍感安慰，便也不耽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