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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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慶三年,無風(fēng)良夜。穿過奴隸們低矮的茅草屋檐,一間略為平頭整臉的覆瓦小屋靜靜矗立于燥熱的蟬鳴聲中。環(huán)繞著它的是一片接一片壯麗建筑前身的殘軀,在楚地采石場這悶窒的夏夜,它驕傲如一座行宮。男人于門前止步,身后隨行的官員囁嚅,他揮手,像揮去難以忍受的蚊蠅般止住聒噪。雖只登位三年,今上嚴(yán)苛縱使偏遠(yuǎn)之地也有耳聞,身后的人齊齊打了個冷顫。面面相覷任他推開那扇玷污了九五之尊的門。而后被黑暗吞沒。元帝推門時帶著些惡意的期待和莫名的震顫——足足一年,那人才肯低頭求他。此地潮熱,門卻無風(fēng)自動。他邁出第一步,一切未知,如當(dāng)年東宮初見。“你來了?!庇腥颂贮c(diǎn)亮微弱燭光,接著擎燭漸次點(diǎn)上粗制的燈油——它們撐不過一夜良辰,就會散發(fā)刺鼻的煙氣。然而就算這樣的光芒,對于習(xí)慣了黑暗的眼睛來說仍然過于刺激,元帝皺眉抬手擋在眼前,聽到屋中人的輕笑聲:“貴為天子,自然不習(xí)慣偏遠(yuǎn)之地的幽暗。陛下請坐?!?/br>屋內(nèi)竟頗為潔凈,對面的人長發(fā)披散,看不清面容神情,元帝心里一陣微癢。足足一年未見,他是為了這勝利的滋味而忍耐至今:“依朕之見,作為奴隸,你們過得不錯?!?/br>前宰相不語,他低頭時的樣子讓人想起那位令天下女兒無顏色的紫薇郎。正春風(fēng),得了新科進(jìn)士瓊林宴上尋芳的美差,簪花一朵于帽側(cè),當(dāng)日少年,一舉一動俱是風(fēng)流意態(tài)。元帝挪了燭,見到他如今眉目,不禁吃了一驚。將他流放為奴,縱然已有所準(zhǔn)備,仍未想會見到這樣畫面。沈子約兩頰凹陷,瘦得已形同枯骨,唯余一雙倔強(qiáng)的眼和干涸開裂的唇,依舊吐出他不愿聽的言語:“有些孩子生下來就是奴隸,一輩子都沒見過燭光。在礦坑里待久了,雙眼漸盲,不到及冠就會死去。三年來各地大興土木,楚地伐珍木開稀礦,都是為陛下的行宮——您可知一土一木,都是血rou鑄成?”元帝沒有在聽,他早已膩煩沈子約日益增長的不滿,可恨他總也學(xué)不乖。自己勞民傷財是真,但遠(yuǎn)絕邊患也是真。他要讓他的千古功業(yè),留存在一磚一瓦中昭彰后世。沈子約是個識情識趣的好情人,卻不滿足于此:“朕只有三刻鐘時間,你確定要說這些?”沈子約笑了,他聽出皇帝語氣中威脅似的退讓,這已是難得仁慈。拋開其他不談,今晚的確星隱月寂,山間流水地上塵埃都為帝星退避,掩埋一切白日血淚,只剩靜謐相對。闊別一年,最終這晚,他還是見到他。名動天下的沈郎用他那雙曾繪春花秋月的手摸索著握住對方,元帝遲疑一瞬,慢慢回握上去。他少年戎馬,掌上搭弓練劍早有老繭,昔日行伍,最愛笑稱沈子約十指不沾陽春水,才養(yǎng)得這樣溫潤滑膩,而后珍重地執(zhí)那雙手細(xì)細(xì)吻遍。現(xiàn)在摸上去,一片心驚殘骸,一如他們的過去。曾執(zhí)狼毫象管,筆動風(fēng)云的手,如今伸直都困難,抽搐痙攣如被踩踏的枯枝,間或止不住地顫抖——元帝有些心慌地攏住,卻也止不住那靈魂深處的驚懼。他從前最愛握著沈子約的腕子,現(xiàn)在那里有一道又一道虬結(jié)傷疤,想來細(xì)看焦黑可怖。“……熄了燈罷?!睂Ψ降穆曇粝褚宦曃竦蛧@,大約是不想他為難,輕輕抽回了手。元帝卻猛然扣住他孱弱的手掌,被苦役和歲月磨折的,奴隸的手掌。他保持著這個動作沒有動,若有不知情者,或以為是種懺悔。“陛下,放手?!迸`平靜卻執(zhí)著地將自己從他的陰影里掙脫,沈子約不屑要他虛情假意的悔過。今夜將會很短,他們的確該珍重最后的時間。元帝依他之言滅了燈,攏住他只??┤斯穷^的肩頭。原先沈子約一身風(fēng)骨,現(xiàn)今只熬得一身苦骨,卻也不認(rèn)輸。玉石俱焚,他早該省得。這么一想,動作便多了幾分暴虐。用力撕開他單薄衣衫,沈子約捂住痛呼倒在床上時連床板亦嫌他輕微,并未發(fā)出一絲響動。元帝埋首在他身上,試圖發(fā)現(xiàn)些舊日溫情似水的痕跡,或他夢寐以求的快感。然而奴隸只是輕笑幾聲,當(dāng)他是個賭氣孩童那樣撫過他已蓄了英武胡髭的唇,引來一個欲語還休的吻。他們從來最懂彼此,沈子約冷眼看著,他也不過是厭倦了。厭倦知己相依高樓勝景同覽,沒人能獲準(zhǔn)站在他身邊,膽敢質(zhì)疑,就該被折磨到抖如篩糠屈膝稱頌。于是他糟蹋沈子約,如少時肩并肩躲在山石后給老師畫鬼臉那樣天真,理直氣壯,不計(jì)后果。并隨時準(zhǔn)備以無辜者的身份卷土重來。他沒有那樣的機(jī)會了,沈子約幾乎是痛快地想著,報復(fù)似地緊擁著身上的男人,像他們還是亂世中兩個孤獨(dú)的少年時那樣,從未想象過離棄。他抬頭望向屋頂,故事里的悲哀元帝并沒聽懂,沈子約再也看不見他的面容了,連同曾經(jīng)笑談過的萬千山河一起。——元帝望進(jìn)他茫茫然眼瞳,一滴水珠落在他眼角,沈子約仿佛有那么一瞬,看到一顆終將燃盡的星。“陛下……”他喃喃拂過皇帝因急切而散亂的鬢發(fā),想知道失去自己,風(fēng)云歲月里他是否也添了幾縷白發(fā):“上書房第三道行龍柱上的刻痕,還在嗎?”少年太子,執(zhí)他手一字一句刻下,孤與沈郎同白發(fā)。“麗妃不喜行龍柱的雕飾,朕已允她重建?!被实郾”〉男σ馊缭训厮?,一圈圈凍傷他心頭,冰封僅剩的呼吸。沈子約亦笑,辛苦喘息著承受身上正值壯年的君主無情沖撞:“陛下,您從前期望的,都得到了。罪奴斗膽問一句——”皇帝按住他肩頭,發(fā)了狠地弄他。沈子約脆弱的呻吟被堵在他掌心,彼此卻已無淚可流。“您還有什么心愿未償呢?”沈子約溫柔按上他手掌,無怨無悔迎納他暴戾,只是力度終究微弱了下去。桌上晦暗殘燭,點(diǎn)滴盡天明。心愿……權(quán)傾四海的元帝也有恍惚時,此刻裸裎相對,他竟想起共刻天真誓言時沈子約同樣溫柔的眼神:“如果……還能……”再回到那一日,那一刻,四目相對,心有靈犀。沈子約終于笑出了聲,以他的病體支離,這笑聲竟快意如崩潰?;实蹚牟辉犨^他這樣漠然的譏誚:“——我很高興,你終于有一個愿望,永遠(yuǎn)也不會實(shí)現(xiàn)?!?/br>“子約、子約——沈子約!”——陛下!乍然驚夢,皇城九重深宮,他在嫵媚柔順的妃子身旁醒來,手中握著一塊朽碎的紅漆。一年來,已被他握得字跡斑駁,連名姓也不能辨認(rèn)。皇帝驚怒,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了一地。他死死按住手中之物,暴起青筋:“去,給朕打聽清楚,沈子約人在哪里。”明知故問,他早將那諷刺的信物持在心口位置。良久,有宮人回報,木胎泥塑的臉龐在華貴黑暗中看不清情狀:“回陛下,罪奴沈氏……”紅漆年久,比舊情難留,隨著激烈心跳,在他手中簌簌碎裂。“——已于今夜病逝?!?/br>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