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些都是母妃親手一針一線縫制，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下不知熬了多久，又不知想了多少辦法才托得信任之人將這滿滿一箱衣服快馬加鞭從千里之外的咸陽一路送到自己的手中。

    母妃不受寵愛，常年居于偏僻別院與冷宮無異，宮內(nèi)趨炎附勢、捧高踩低是常態(tài)，自己長年不在身邊，她獨(dú)自一人生活已屬不易，卻還要在那般困頓的境遇下時(shí)時(shí)為自己這個(gè)不爭氣的兒子掛心憂慮……

    子楚閉上眼，忍住了眼眶內(nèi)的酸脹。

    可惜，這些承載著溫暖與思念的衣袍，他卻再也沒有資格穿上了。

    藏在衣袖內(nèi)的雙手狠狠攥緊，指甲戳得掌心疼痛亦渾然不覺……他不愿去回憶，卻終究還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如今自己這個(gè)名字的來歷，想起那日與呂不韋的爭吵。

    因緣際會，相交數(shù)年，那是他們倆第一次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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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什么？讓我去認(rèn)華陽夫人為母？開什么玩笑！我有母親，為何要給別人當(dāng)兒子？！”

    “公子息怒。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華陽夫人是你父親最寵愛的女人，可一直未能誕育一男半女，長此以往，子嗣問題自然而然就成了她的心病。而一旦你成了她的兒子，她的膝下便有了一位成年的公子；反之，你也由一名不受寵的庶子搖身一變成為正妻所出的嫡子，自此便再無人敢欺辱于你……”

    “夠了！”生生打斷對方的話，他的嘴唇因怒火攻心而抽動著，“庶出便庶出，不受待見便不受待見，我沒有那么遠(yuǎn)大的抱負(fù)，也無意去做什么嫡公子，更不會為了搏一個(gè)大好前程而不擇手段！”

    呂不韋亦急了眼：“公子忍辱負(fù)重這么久，難不成就因?yàn)橐稽c(diǎn)細(xì)枝末節(jié)而耿耿于懷，眼睜睜讓這籌謀許久的一盤棋功虧一簣嗎？為人母者，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出人頭地？公子若能借助華陽夫人一朝翻身，待安國君日后繼位為王，你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太子，想來這些也是夏娘娘希望看到的！”

    “你錯(cuò)了，母妃最大的愿望是我平安歸國與她母子團(tuán)聚，我亦是如此，其它的于我們而言都不重要。這些年來先生幾度雪中送炭、時(shí)時(shí)接濟(jì)，此番恩情我這一生都會銘記于心。世人皆嘲先生是商賈末流，我也曾對你懷有偏見，然深交之后方覺自己孤陋粗淺，他日歸國必將傾盡一身之有答謝先生。太子之位本就非我所求，異人胸?zé)o宏途大志，錯(cuò)承先生厚愛了……”他幾乎是強(qiáng)忍著胸中的怒意將這字字句句勉強(qiáng)平靜地講完，而呂不韋也再未爭辯，默然轉(zhuǎn)身離去。

    此后一晃數(shù)月，咸陽的信件又一次不期而至。

    然而這一次接到信時(shí)，原本內(nèi)心滿溢而出的喜悅卻倏忽消散，轉(zhuǎn)瞬間愁云密布，一眼望不到邊。

    來信并非他母妃所寫，書寫者自稱是對方的一個(gè)朋友，信上說夏姬纏綿病榻許久，卻連為其診治的醫(yī)丞都請不到……

    他原本將信將疑，畢竟母妃樂天豁達(dá)，身體也一向康健，幾經(jīng)追問那位與他熟識的驛使，對方只好交代說去歲秋夏娘娘不知因何緣故被罰遷入永巷，禁足三個(gè)月，吃盡了苦頭，后雖查明實(shí)屬陷害，可病根卻已經(jīng)落下，夏娘娘不愿讓自己遠(yuǎn)在邯鄲的兒子徒增擔(dān)憂，便一直瞞了下來。

    永巷是什么樣的地方，宮里人人皆一清二楚，那樣一個(gè)陰冷潮濕、不見天日，比冷宮還要可怕的牢籠，母妃居然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三個(gè)月！

    這期間，餓了冷了沒人過問，累了病了無人在意，每天面對的除了旁人的冷眼相看，便只有那些永遠(yuǎn)做不完的臟活重活以及發(fā)餿發(fā)霉的飯食……

    何其辛酸，何其諷刺！

    自己在邯鄲城的街頭走馬觀花、閑庭信步的時(shí)候，母妃還在那暗無天日的永巷里像奴仆一樣浣洗勞作；自己抱怨著驛館的吃食粗劣味同嚼蠟，殊不知母妃很可能連一頓飽飯都未必吃得到；甚至收到那一大箱寄來的衣服時(shí)，自己亦絲毫未曾想過母妃在那般艱難困頓、舉目無望的境況下竟用不知從哪里省下的布料一針一線縫制出那一件件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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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緩緩合上箱子蓋，他眼瞼低垂，眼角處依然能窺見淡淡的淚光。

    最終，子楚還是去找了呂不韋，答應(yīng)由對方牽線去面見華陽夫人——那位即使多年未有所出，卻一直被他父親捧在掌心里的美艷女子。

    之后的一切異常順利，出身楚國王族的華陽夫人似乎與他十分投緣，當(dāng)即表示愿意認(rèn)下這個(gè)兒子。

    于是，異人就這樣成為了子楚。

    “公子換好衣服了嗎？呂先生已經(jīng)進(jìn)屋了……”回憶的畫面戛然而止，門外響起小六大喇喇的聲音。

    子楚按下心緒，又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抬腳三兩步出了臥房。

    不多時(shí)，飄著誘人香味的飯菜便擺上了桌案，呂不韋送了一塊墨作為賀禮，用他的話說禮得隨人，若對方是像自己或趙豪這般投機(jī)鉆營的商賈，送些金銀珠玉就差不多了，可若對方是像秦王孫那般見過世面的公子，那些俗物自然是入不了眼的。

    三杯兩盞淡酒之后，微醺的二人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自打那日不歡而散，他們倆雖仍有接觸，卻一直未能像此刻這樣敞開心扉，無話不談，仿佛又回到了初始的時(shí)光。

    “老呂，能不能跟我說句實(shí)話，當(dāng)初我們相識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子楚右手執(zhí)盞，白皙的肌膚微微透著一抹薄紅，抬腕指了指面前的呂不韋，借著三分酒意問出了盤桓心中許久的疑問。

    呂不韋沉思半晌，悠悠道：“相遇是偶然，相識相知是必然?！?/br>
    “果然，你果然是有意接近我的……”子楚晃了晃手中的杯盞，盞中幾滴酒液濺到繡著杜若的衣袖上，暈染開一小片淡淡的水漬。

    “公子，我不想騙你。我呂不韋是個(gè)商人，一生只知趨利避害，當(dāng)初看中公子也是別無他法。商人富而不貴，為世人所不齒，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改變自己的境遇，而那些王公貴族根本不會予我正眼，只有公子您這只落了毛的鳳凰才會給我禮遇和施展宏途的機(jī)會?！眳尾豁f坦言。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虧你大費(fèi)周章尋來那么多光華靚麗的翎羽，可惜到最后注定是百無一用……”子楚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

    “不會，我呂不韋看人從來沒有錯(cuò)過。”

    “你憑什么這么自信？”

    “憑我對人性的了解。都道商賈逐利無所不用其極，其實(shí)世人皆是如此。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無論出于親情還是權(quán)欲，我相信公子遲早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br>
    “呂不韋，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這個(gè)人有的時(shí)候挺可怕的……”子楚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眉宇間卻滿是苦澀，“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倘若那時(shí)候不曾遇見你，如今的我又會是何種光景?！?/br>
    呂不韋笑了笑：“公子這是后悔了？”

    子楚輕輕搖頭，形狀姣好的唇瓣被酒液浸染得殷紅：“若說悔，我寧可后悔，也不愿被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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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子楚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