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知這些人俱不是自愿為寵，但這般的變臉也未免太有些涼薄。想這風(fēng)定塵在府中收集了如許多的人，其中哪有幾個真心真意？縱然李越是事外人，也不免有幾分人事無常之感。

這一下子去了六人，只剩下清平、吉祥、靳遠(yuǎn)和含墨四人。含墨已經(jīng)幾次想說話，都咽了回去。李越一眼瞥見，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急，明天我?guī)闳ヒ娔慵液顮?。?/br>
含墨又驚又喜，難以置信，呆呆道：“真，真的？”

李越失笑道：“是不是真的，明天就知道。你回房去吧?！?/br>
含墨來王府不過一年，說是男寵，其實不過是攝政王要挾安定侯的人質(zhì)，整日悶在西園里半步不得出去，簡直要發(fā)了瘋，暗地里不知詛咒了攝政王多少遍，如今居然聽說能回自己主子身邊，幾乎以為身在夢中，稀里糊涂磕了個頭出去。他這一年里見了攝政王就得下跪磕頭，倒是這一次最誠心誠意。

李越掃一眼剩下三人，道：“你們呢，怎么不說話？”

吉祥看看左右兩人，終于低聲道：“回殿下，吉祥不是大膽敢違抗殿下，實是打小六親俱絕，這才被賣進(jìn)了青樓。如今殿下就讓吉祥出府，吉祥也不知該去哪里，又沒有一技傍身，只怕到了最后，還是哪里來回哪里去……”這意思，是說除了回青樓賣身，再無生路了。

簡儀目光一閃，看了李越一眼，道：“殿下，吉祥說的也是實情。殿下既是恩典，簡儀看，不如叫他去殿下城東的鋪子里做個伙計，總好過回青樓。”這是事前商議定了的，有不愿出府的，一律留下，暗中監(jiān)視。

李越點了點頭，向靳遠(yuǎn)道：“你怎么不說話，難道不想回家？”

靳遠(yuǎn)年紀(jì)只比含墨稍大，身形尚有幾分少年的清瘦。自李越說要放眾人出府，他便一臉茫然，全無賞眉玄波等人的驚喜期待，李越問他一句，他竟沒有聽見，還在呆呆出神。衛(wèi)清平輕輕拉他一下，低聲道：“殿下在問你?！?/br>
靳遠(yuǎn)猛然回神，連忙跪下。李越笑笑道：“起來說吧。你不回家么？”

靳遠(yuǎn)怔怔聽著，半晌沒精打采地笑了笑，道：“任憑殿下發(fā)落?！?/br>
李越怔了怔，道：“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想回家？”

靳遠(yuǎn)苦笑一下，笑容中帶著少年不該有的蒼涼，道：“家？那樣的家……靳遠(yuǎn)也愿到鋪子里去做個伙計，不知殿下肯不肯賜靳遠(yuǎn)一席之地?！?/br>
李越略一沉吟，微笑道：“也好。你識文斷字，只做個伙計可惜了，去帳房吧?！?/br>
靳遠(yuǎn)又苦笑一下，磕了個頭道：“謝殿下?！逼饋砗图橐黄鸪鋈チ恕?/br>
偌大的花廳里只剩下清平一人，李越、簡儀和莫愁的目光都落在他一人身上，簡儀沉沉道：“清平，你想如何？”

清平神情平靜，道：“殿下，清平臨行有一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br>
李越哦了一聲，道：“你愿出府？”

清平微微一笑，神情卻是出奇的端正，道：“殿下恩典，清平豈是不知好歹？只是有一句話——敢問殿下，可是要從東平國運特產(chǎn)晶石為羽親王修陵？”

李越眼睛微微一瞇：“你怎么知道？”

清平端然道：“殿下忘了？當(dāng)日太平侯攜晶石前來，是清平侍寢。”

李越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確有此事，如何？”

清平道：“清平大膽進(jìn)言，請殿下收回成命。”

“哦？”李越向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道，“為何？”

清平神情安詳，緩緩道：“誠如殿下所言，清平也曾是御前侍衛(wèi)，對我南祁形勢略有所知。南祁與東平交界之處山巒重重，殿下當(dāng)日率軍平定東平，自然深知?！?/br>
李越自然不知，嗯了一聲道：“山巒重重，運送晶石不便，若修建驛路則勞民傷財，大大不宜，可是？”

清平微微一笑，道：“修建驛路雖則耗費巨大，但利于交通，并不算勞民傷財。清平之意，不在于此?！?/br>
李越一怔，清平竟能看到修路利于交通之一面，頗與現(xiàn)代“想致富，多修路”的宗旨相合，其眼光比一般人是要高出一籌了，當(dāng)下正色道：“那依你之見，是何處不當(dāng)？”

清平也正色道：“東平與西定不同，國內(nèi)土地肥沃，物產(chǎn)頗豐，不比西定，有兩河為患，時常成災(zāi)。何況與我國交通不便，又為何要代代結(jié)盟？清平以為，乃因彼國與北驍相鄰之故。北驍國長于騎馬射獵，其騎兵冠絕天下，屢有欺人之心。東平與北驍相鄰，終日在其威脅之下，故不得不與我南祁結(jié)盟，意在抵御北驍。”

李越看過地圖和秘室中的資料，知道清平所言是實，但還沒聽出這與修路有什么關(guān)系，因此只是嗯了一聲，道：“說下去?！?/br>
“是?！鼻迤街绷酥鄙碜樱?，“東平特產(chǎn)晶石，質(zhì)地堅硬而脆，震動稍過則易碎裂，故而要運晶石來都城，驛道必修得寬闊平整，這一來固然宜于晶石入京，也易于騎兵疾馳啊殿下?！?/br>
李越猛然一驚，突地坐直了身子：“你是說，若北驍取下東平，自驛道疾馳襲取京城……”

清平目射精光：“自東平邊境至京城，北驍輕騎二日二夜可到！”

李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好一個驛路，這不是修路，是給敵人修了一條康莊大道啊！良久，他緩緩道：“這路果然修不得?！?/br>
清平舒了口氣，撩衣跪倒：“殿下若肯收回成命，則南祁之幸也。清平言盡于此，這便叩別殿下?！狈€(wěn)穩(wěn)重重磕了個頭，站起身來便向門口走去。李越看著他背影，忍不住叫了一聲：“清平。”

清平聞聲回身，面帶微笑道：“殿下還有什么吩咐？”

李越此時真要對他刮目相看，稍稍遲疑了一下才道：“清平，你，為何要對本王說這些？為何，要等到此時才說？”

清平微微一笑，躬身道：“清平從前是殿下的男寵，用處只在床第之間，怎有此資格談?wù)搰掖笫?？如今蒙殿下恩典還自由之身，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清平怎敢知而不言？”

李越怔了一會，不由想起兩句話，喃喃道：“眾人遇我，眾人報之；國士遇我，國士報之……”

清平目光一閃，似乎想不到李越會說出這幾句話，反復(fù)低誦了幾遍，面上神情也有些變化，忽然長長一揖到地，轉(zhuǎn)身去了。

廳中沒了那一隊人頓時顯得空空蕩蕩，李越對著空空如也的大廳發(fā)呆，心里翻來覆去只是清平回眸一笑的神情：再無媚態(tài)，全然一派清越風(fēng)骨，少了魅惑卻多了另一種撼動人心的東西。直到莫愁輕聲喚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