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好不心酸。不知他當(dāng)年刺浮笙那刀，浮笙可還覺痛？

沉魚想問，卻出不了聲。凝視心上人良久，眼前忽明忽暗，沉魚也分不清是真是幻。只是那人臂彎，卻是真真切切的貼著沉魚，就如少時無異；自覺大限已至，能與浮笙冰釋前嫌，就此在他懷中長眠，沉魚亦無憾矣。然而這些年歲，種種丑事憾事，教他心中默然悲嘆。多年來為尋解藥，算計了許多人，睡過了許多人，其實真正解藥，不是早在他面前了？只怪他當(dāng)年利用浮笙一往情深，把他當(dāng)角先生使，卻引火燒身，等當(dāng)真生了情分，再抽身不出來，反倒聰明反被聰明誤，沉淪欲海，恨錯難返。

浮笙見沉魚出不了聲，目光卻滿是憐愛，難受的胸口發(fā)麻，眼淚都滴在他身上，撥開他面上亂發(fā)，又喚道：「師兄！」沉魚忍著劇痛，抬手為他拭淚，順勢撫他臉頰，又用指頭在他唇上打轉(zhuǎn)，良久才柔聲道：「阿浮……」

浮笙馬上會意，捧起沉魚臉兒，深深吻向他唇。沉魚借此機會，握緊胸前那箭，只覺那箭有倒鉤，輕易拔不出來，便咬了咬牙，用盡最后氣力，連皮帶rou拔出，頓時胸口血如泉涌，噴的有幾人高，濺了那兩個一身。浮笙方才醒覺，卻為時已晚；只見沉魚浴血而臥，渾身發(fā)顫，面色變得煞白，含情脈脈的望了望浮笙，眼角滑落一滴清淚，漸漸失了神采。

浮笙頓時失聲痛哭，大呼「師兄」，縱使千般不舍，萬般不愿，卻再喚不回心上人。他顧不得兩人滿身是血，將沉魚一把攬在懷里，哭的呼天搶地。痛哉悔哉，難以言喻，少時點點滴滴，涌上心頭。上一次攬著這人兒，可是多久以前了？輕撫他一頭卷發(fā)，又端詳他良久，見心上人淚痕未干，又為他拭淚，把他放回石上，在他額上印上一吻，突然間也胸中一痛，咳了一大口血，和沈魚的血混作一處。浮笙如此悲愴，理應(yīng)有場大雨陪襯，此時卻陽光普照，映的那兩人鍍了金一般，煞是諷刺。

話說浮笙三日未歸，這日失魂落魄的入門，卻帶回個木盒兒。個個喚他，都聽而不聞。收拾簡單行裝，便同若霜伉儷道別：「當(dāng)家，后會無期?！谷羲獑枺骸赴⒏?，怎走的這般急？」浮笙木然道：「咱家來成都府，原本便要尋我?guī)熜?；如今已尋得了，也便不打擾諸位。」若霜挽留的話兒，浮笙已聽不入耳，甚至連工錢也不取，只抱著那木盒兒，不發(fā)一言，踏著一地落葉，漸行漸遠，消失于街角處。

又說這落雁仗著烏香，日日風(fēng)流快活，離家之久，更勝治水大禹。一日偶爾歸家，已是人去樓空。不知何時，沉魚已不知所蹤，他那五弦阮倚在床前，早已蒙塵。后來不知何日，那阮亦不翼而飛。那落雁還暗自慶幸，沉魚不回來才正好，省得他再扮乖巧落雁。后來病情每況愈下，風(fēng)流了好些年月，亦已家財散盡，最后連屋子也用去換烏香醫(yī)病，所謂朋友亦作鳥獸散，再無人照料他起居飲食，無人在他床前奏阮，才覺得諸多不順。

怎么那沉魚還不回來？每每頭風(fēng)發(fā)作，加上烏香成癮，將他折磨的生不如死。于是他衣衫襤褸，流離失所，日日半夢半醒，有時突然昏倒街頭，卻無人問津；當(dāng)日風(fēng)光不已，如今落魄如斯，實在教人唏噓。

不知過了多少春秋，一日城內(nèi)一片哀聲，原來金人大舉南侵，東京已然淪陷，消息傳到成都府，已過了近十日。但聞金人掠去半壁江山，擄走宗室無數(shù)，連他父母亦難逃此劫，即時一聲慘呼，昏死過去。再醒來時，只記得十二歲前的事兒，逢人就說他是二皇子趙檉，鬧著要回宮去。

起先還無人相信，不過這落雁雖然瘋瘋癲癲，東京舊事，宮中人物，卻記的一清二楚。加上其時亦有柔福帝姬回朝一事，于是朝中便姑且信他，派人帶他回臨安。一路上還相安無事，豈料臨安城下，那落雁問了一聲：「咱們不是回東京么，怎么來了這兒？」

豈料這無心一句，招了殺身之禍。只因趙構(gòu)無后，怕這趙檉詐傻回宮，回鄉(xiāng)為虛，奪位為實，聽他居然出此狂言，心想這廝果然是為奪位而來。這趙構(gòu)雖失了半壁江山，但若無靖康之禍，王位那里輪得到他？迎回二圣，又或收復(fù)河山，于這康王，皆是威脅；回臨安不久，便將這落雁秘密毒死，棄于亂葬崗。

時近深秋，香山澳渡口，一行佛郎機商船，正要揚帆遠行。凱爾登上甲板，回望熟悉風(fēng)景，只嘆沉魚貴人事忙，顧著照料落雁，不便與他同行。他朝回到中原，定會告他見聞，下回再與他同游，看他家鄉(xiāng)模樣。

片刻離人語，半生春華事，就此而終。人生苦短，禁得住幾番癡心錯付？此般一廂情愿，欲海浮沉，耽擱了大好年華，到頭來空余悔恨，才嘆白走了這一遭。浮浮沉沉，已成追憶，正有一詩為證：

竹馬折梅寄相思，孤雁成雙有倦時。

衷言卻作尋常語，情話空成別離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