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品茶之人抬起頭來，依舊是那個不變的笑容，“哦？顧公子這是在下逐客令？”

顧容止望著眼前那杯冷卻的茶，淡淡地道：“是?！?/br>
切斷了羈絆，就不會有那些混亂心緒，也自然不會在原本就難以淡忘的內(nèi)疚里，劃上深刻的一筆。

葉流觴不動聲色地把玩著手里的茶杯，而后忽然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多叨擾了……”

沒想到他竟這樣痛快地答應(yīng)，顧容止不由有些愣怔，隨即驚覺內(nèi)心竟是盼望著他留下，羞慚之意瞬間便涌上心頭。

“不過今日天朗無云，想必夜色一定甚好，在下想在這里多留一晚，待明早再走，不知顧公子是否愿意？”

即使以后再不相見，也不應(yīng)做那無情之人。那等傷害，施在一人身上，已足以歉疚一生。

顧容止未作猶豫，輕輕點了點頭，“好。”

想到明日就要分離，現(xiàn)下在一起的片刻，便覺分外珍貴。葉流觴卻似毫不在意，過了晌午，竟甩甩衣袖，悠悠然下山去了。

顧容止心下黯然，卻還是細(xì)心做好晚膳，認(rèn)認(rèn)真真在院中擺滿一桌，用暖盅扣好，靜等那人回來。

初夏的夜，溫潤中又帶些清涼，風(fēng)中隱隱傳來不知什么花的香氣，淡雅清幽。

夜色果然如那人所說般晴朗，圓月澄黃，燦星閃爍，夏蟲也在一旁興奮似的鳴叫著。

不多一會兒，院門被推開，葉流觴握著什么笑意吟吟走了進(jìn)來，望望那一桌美食，笑著將手中的瓷瓶放在桌上?！叭绱嗣谰凹央?，無這杯中物相伴怎么成？”

顧容止一愣，“我不會飲酒……”

“只是小酌而已，淺嘗輒止就好……”

男子眼中流淌的柔柔波光，竟讓他心中一痛，絲毫說不出拒絕的話。

葉流觴回房中換了衣衫，重又回來坐下，給他往那白瓷小杯里斟上一點。水藍(lán)色的衣袖晃動，顧容止一陣恍惚，低聲道：“為何……要穿這件？”

葉流觴低頭看看，似是奇怪地問，“隨意換了一件，有何不妥么？”

顧容止搖搖頭，“無礙?！?/br>
葉流觴笑笑，“嘗嘗這酒如何？”

顧容止看那酒色清澈，便把小杯湊到唇邊，輕抿一口，頓覺清爽甘洌，回味悠長。

葉流觴見狀，便笑道：“這酒名為‘文君’，相傳是漢代卓文君所釀……”

顧容止奇道：“卓文君？可是那嫁與司馬相如的才女？”

“正是，卓文君為司馬相如舍棄身份，甘愿同甘共苦，以釀酒為生，著實傳為一段佳話?！比~流觴頓了一頓，又道：“縱使什么榮華富貴，都只不過是過眼云煙。若是能尋得那相知之人，共釀一杯酒，此生便已足矣?！?/br>
22

相伴一生……么？

顧容止怔怔凝視酒杯中那一輪微微晃動的明月，耳邊卻似有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字一頓說得認(rèn)真。

“我只盼和哥哥活得一樣長，一輩子都在一起?！?/br>
淡淡的苦澀涌上心頭，他情不自禁端起面前那杯酒一飲而盡，猛然而至的辛辣卻激得淚水都要流出來。

慌忙用袖擺拂去眼角的濕潤，他紅著眼睛淡淡笑笑，“果然是好酒?！?/br>
“這酒雖不是烈酒，卻也后勁十足，你這樣喝，待會兒可不要醉了才好……”葉流觴微一笑，順勢把酒瓶拿得遠(yuǎn)了些。“清醒一些，才能認(rèn)得清眼前之人?！?/br>
“只可惜你這話說得有些晚了呢……”顧容止兩頰緋紅，輕輕笑道：“抑或是，你將我的酒量估計得太高……”

說著竟伏身桌上，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梢庾R卻不知怎的并不想入睡，甚至連風(fēng)吹過樹葉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聽見有人輕輕俯下身，似乎湊到了他的面前，然后輕笑一聲，“哥哥……”

顧容止用盡力氣睜開眼望過去，卻仍是模模糊糊，隱約見得這人貌美如玉，皓齒紅唇，一雙眼眸尤為明燦，笑意盈盈，又溫潤若水。

“雪顏……”

不由得便把心中那個徘徊了許久的名字叫出口，卻又忽然哽住，心中涌起無盡酸楚。

“哥哥想我了么……”久別重逢，雪顏卻并不像他那般激動喜悅，只是笑著輕輕問道。

他慌忙點頭，伸手去撫他的臉頰，指尖下的肌膚是活生生的真實。

“雪顏……”又叫了他一句，顧容止微微笑了，像是有什么沉重的負(fù)荷在瞬間卸下。輕輕把唇湊過去，在對方那兩片柔軟的唇瓣上輕觸了一下。

縱使自己也分不清這到底是出于憐惜還是情愛，但似乎只有這么做，才能填滿心中那些自從他離去后的失落與悵然。

眼前的雪顏沒有絲毫反應(yīng)，靜靜地任由他親了，而后一笑。

顧容止愣了愣，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先前那皎潔的月影。背后一陣?yán)浜?，絲絲涼意滲來，人頓時清醒了許多。

雪顏曾經(jīng)說過，十五之日正是吸取月之精華修煉之時，那日他必然化作狐身，那眼前之人，又怎可能是他？

心中猛地驚跳一下，難道自己思念他……已經(jīng)到了出現(xiàn)幻覺的地步？難道自己……竟將那葉流觴當(dāng)作了他？

霎那間，醉意消散，眼前逐漸清明起來。

那人不是葉流觴，卻也……不是雪顏。

那人一身水藍(lán)色衣衫，淺笑著拿起瓷瓶緩緩又倒了一小杯，兀自飲了，這才抬眼向他望來。

眉眼神態(tài)和雪顏都極為相似，只不過身形更為修長，雖說仍還留有少年的稚嫩，卻多了絲不易察覺的英氣。

“你……”

“怎么哥哥每次都認(rèn)不出我來，真是叫人好生傷心……”那人輕輕放下酒杯，笑道：“哥哥不記得了？狐貍的一年等于人的十幾年，算起來我現(xiàn)在可比哥哥還要大些呢……所以法力也增強(qiáng)了許多，月圓之夜自然不必恢復(fù)原身……”

“果真是你……”不知是驚是喜的感覺交織在一瞬間涌來，顧容止忽又想起了什么，愣愣望著他，“你……便是葉流觴？”

雪顏眉毛輕佻，算是承認(rèn)，想想又笑道：“我也沒騙哥哥，葉流觴本就是爹爹給我取的原名……我只不過略施法術(shù)小小易容了一下，用慣了這張臉，也想變個花樣來瞧瞧?！?/br>
顧容止呆了半晌，垂下頭去，“那你為何……不肯告知與我？”

“雪顏也好，葉流觴也好，對哥哥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分別不是么？”雪顏輕笑一聲，“同樣都是被趕走的呢……”

最初的欣喜被這顯而易見的疏離而漸漸沖淡，想要解釋的心情也慢慢冷卻下去。

以往那些無憂而快樂的日子，似是真的已全然失去。

可若真的無情，那他這次回來，又是為何緣故？

正想著，雪顏卻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回去幾個月，總算把族里的事情處理得七七八八。想來自己當(dāng)初實在受了哥哥太多恩惠，如今報答，尚且不晚罷……”

原來的確有情，只不過卻是恩情罷了。

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