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地離開了，依舊拒絕了汽車，十分倔脾氣地活動著老胳膊老腿，自己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走到玻璃花房。

老宅子據(jù)山傍水，這水就是北面的一片人工湖，人工湖再往北，與輝煌富麗的主宅只隔了一片西式園林。玻璃花房位于人工湖旁的一塊高地上，可直接眺望伸入湖心的亭臺和沙洲，房頂?shù)牟ＡΣ捎勉@石切割的形狀，華彩繽紛，里面滿是奇異花草，后廳還養(yǎng)著數(shù)十種珍禽。

葉老爺子在路上時打過了電話，花房里的小茶室已經(jīng)有管家備茶候著了?；魲钸h遠就看到了他，本想上去攙扶一下他，以表殷勤，但是又想起這倔老頭子“自力更生，來去如風”的做派，還是很機智地沒有吃力不討好，只是替他拉開了門。

“坐?！比~鶴齡畢竟上了年紀，走了這一上午并不輕松，有些氣喘，言簡意賅地一指圓桌旁的座位。

霍楊也不虛禮，一屁股就坐了。

管家上前，先接過拐杖，再收了插花，然后在另一旁的茶案上取過盛了第二泡的茶壺，在兩只锃亮的骨瓷杯里傾入紅茶，又挽起袖子，將鮮檸檬壓進碾汁盅。

“啟儒給了你的遺產(chǎn)，我知道。”葉鶴齡歇過來以后，喝了一口水，才說道，“這筆錢對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不算少。有什么打算么？”

霍楊搖搖頭，“暫時沒有。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還沒公證，遺產(chǎn)還沒分配，到時候你就得有一個自己的財管專員。啟儒原先合作過的幾個投資顧問，都不錯，我可以幫你找一下。你年輕，要多聽專業(yè)人士的建議?！?/br>
“好，謝謝爺爺。”

檸檬汁流入深紅茶湯，將一碗殘紅暮色染成了朝陽璀璨。葉鶴齡端起茶杯，輕而無聲地呼散了氤氳的熱氣，“好好做，前程是自己的事?！?/br>
他低下頭，啜了一口茶湯，卻只字不提霍楊來找他的原因。

“……”霍楊本來蓄了一肚子話，設想了無數(shù)種情景，此刻卻全都卡在了喉嚨。他前思后想，把要說的話翻來覆去過了幾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最后合計完了，才試探著開了話頭，“李阿姨說她會回美國，那……朗朗，您打算把他過繼給家里的長輩嗎？”

葉鶴齡慢條斯理地品茶，許久才道：“這個還要看大家的意愿，我不能一個人說了算。老伴兒的意思是，把他接過來，陪陪我們兩個?！?/br>
霍楊道：“那朗朗的意思呢？”

老爺子抬起了頭，冰錐一樣的眼睛里毫無情緒，只是冷冷靜靜地盯著他，嘴上卻換了話題，“我聽說，你這兩天和朗朗住在一起?！?/br>
“是。我以前也經(jīng)常來看他。上周我聽說出了事，就趕緊去了醫(yī)院看他。李阿姨說她忙不開，我就照顧了朗朗幾天?！被魲顩Q定不繞圈子了，直言道，“爺爺，我今年也成年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能以后能照顧他，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

葉鶴齡臉上的皺紋如刀削斧刻，幾乎紋絲不動，“以后你也可以經(jīng)常來看他，什么時候都行。我看你對葉家總有點距離感……”

霍楊忽然站起了身。

“不是這個原因?！?/br>
他站到葉鶴齡面前，脫下了自己的襯衫，半跪下去。

陽光濾過了拉花刻絲過的玻璃磚，扭曲成彩虹色的圖案，打在青年挺拔的腰背和緊繃得光潔的皮膚上，連帶著那上面陳年的傷疤好像都滲著新鮮的血。胸口上的燙傷，手臂上的劃痕，肩膀上暗沉的咬痕，一道接一道，交錯縱橫。

葉鶴齡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

“我是收養(yǎng)的孩子，養(yǎng)父母是葉敬之和林芝?！被魲钜婚_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干燥沙啞，用力清了清嗓，才勉強說了下去，“他們?nèi)ジ＠旱臅r候，聽說我和他倆的孩子葉謙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收養(yǎng)了我。他比我早出生一點。”

“您應該也聽說過了……葉謙他有天生的精神分裂癥，還有躁狂癥，可能是有家族遺傳的因素在。葉敬之和林芝收養(yǎng)我，是為了給葉謙找個伴兒，改善一下他的病情，”他輕輕搖了搖頭，“但是沒用?！?/br>
葉鶴齡扶著椅子扶手，沉默不語地聽著。

“我進家門的第一天，就被他拿臺燈打得頭破血流，在醫(yī)院縫了五針，還有輕微的腦震蕩，那段時間整天頭暈惡心。每次他想跟我玩，我躲開，他就在家里瘋狂大哭大吼，然后拿什么能拿起來的東西都撲過來砸我，說我是來給他治病的，說我會用針扎他，給他吃拉肚子的藥。有一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看到他趴在我房門前的地上，一動也不動。他發(fā)病嚴重的時候，我天天拼命鍛煉身體，每天跑十幾圈，好在他發(fā)病的時候摁住他?！被魲钫Z調(diào)并不沉重，甚至有點輕松，好像在回憶著什么趣事似的，說的話卻令人驚心，“可能他覺得這樣是和我交流感情吧，我就不記得他打過他爸媽。就前兩天，他一聽說我這幾天不回家住，一句話沒說，把手機給摔壞了——當時還有點慶幸，不用聽他發(fā)瘋?！?/br>
葉鶴齡只是抬抬下巴，“把衣服穿上吧?！?/br>
“不好看，我知道。”青年笑著又把衣服扣上了，“以前交女朋友，打球都不敢脫衣服?！?/br>
他重新坐下，接著說道：“給您看這個，也不是為了抱怨什么的，葉敬之和……嗯，我養(yǎng)父母，他們從來沒給我缺吃少穿。葉謙打我，他們第一時間把我送醫(yī)院，也從來不對我發(fā)脾氣。但是我可能是被打怕了。剛考上大學的時候，我說這四年我會經(jīng)濟獨立，不拿你們一分錢；逢年過節(jié)回來盡孝，將來會贍養(yǎng)你們，也不會放著葉謙不管，如果他們百年之后這小子的病還沒著落，我也不會把他扔在精神病院里——但僅此而已了。想過回福利院，可是前幾年發(fā)生了火災，那里被燒沒了……親生父母更找不著。我有時候會想死了算了，又沒有親人，又沒有家?！?/br>
“原來很羨慕朗朗，可是現(xiàn)在他和我一樣了。”他看著葉老爺子，那目光非常澄澈，凝聚著星星點點的微光，糅合著身上那種年輕人少見的持重沉靜，說不出的違和，又說不出的干凈簡單，“我知道，你們會栽培他，他那么聰明，肯定可以成為像葉叔叔那樣的人……但是，我很希望他能有無憂無慮的童年。做自己喜歡的事，玩玩鬧鬧，累了就休息，我會保護他，也會讓他自信地長大……我害怕他長大以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記起的總是不幸的事，沒有過真正開心的時候?！?/br>
風聲寂寂，茶杯里水煙彌散。

葉鶴齡還是神色不動，不知在心里給他什么樣的判決，只是淡淡地說：“你剛才說，你已經(jīng)成年了。孩子，你覺得成年了，考了個好大學，并且還有了一點錢，就能擔負得起這種責任嗎？”

“家里的長輩……”霍楊還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