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變了。

很難描述她當(dāng)時的表情，那神情不太容易辨認(rèn)，顯得有點古怪。我過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她大約是感覺到悲傷。也許是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二十幾年未曾露出真正的悲傷神情，所以幾乎要連悲傷的神色都做不出來了。

這在她來說當(dāng)然是很少見的，她是個瘋子，一般人可能會常常感到憂愁，瘋子卻不懂得什么是悲傷，就算是偶有清醒一點的時候，也沒有空閑去想什么令人發(fā)愁的事情。我母親一向是個討人喜歡的瘋子，她不會隨便打人罵人，只是乖乖地坐在角落里，等著侍女或是別的什么人給她送來她喜歡的食物，她的臉上總是帶著動人的笑容，像個小女孩一樣，一點也不嚇人。

不過，當(dāng)我的母親看到她的舊衣裙時，她的表情變得和從前一點也不一樣了。

她好像是要哭，可是她的表情并不像是能哭出來的樣子。這么多年過去，她早就沒有眼淚了，就像我之前說的，她的表情非常古怪。

但是她很快又振作起來，開始梳妝打扮，她把那件衣裙穿在身上，用侍女買回來的化妝品和首飾給自己裝扮。她本來就非常美麗，打扮之后更加顯得光彩照人。

當(dāng)她打扮好了，就站在鏡子前面欣賞自己的模樣。那種要哭不哭的表情消失了，喜悅又回到了她的臉上。

我松了一口氣，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但是她搖搖頭，走進(jìn)了她的臥室。

我跟著她進(jìn)去，看見她躺在床上，把手交疊在胸前。我站在她的身邊，她看見了我，她的眼睛里就對我說：

‘波德萊爾，時間到了，殺死我。’

波德萊爾，這是她給我取的名字，早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經(jīng)決定好了這個名字，她一直都這么叫我。后來我才知道，這本來是她家族的姓氏，我的父王把她搶走的時候，殺死了她的父兄，她的家族就此絕嗣，她似乎希望我能回到人界，把這個姓氏繼承下來。

她那時候顯得非常莊嚴(yán)，我從來沒見過她那么嚴(yán)肅的樣子，雖然她所說的這句話大謬情理，然而她的眼神里卻絲毫沒有顯出瘋狂。我意識到她是認(rèn)真的……但是在她死之后，我意識到也許那句話也許并不一定是對我說的，也許是對她的哥哥，也許是對她的父親……我曾經(jīng)想過很多次，那天的話，她到底是在對誰說呢？

我當(dāng)然不會殺她，她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做出死一般的模樣，她那樣子實在是很美……我就是在那時候畫了那幅畫?！?/br>
波德萊爾先生嘆了一口氣：

“我想過許多次，或許我不應(yīng)該畫那幅畫，但是……我又怎么會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呢？”

“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問他，“和那幅畫有關(guān)系嗎？”

波德萊爾先生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切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她死了，之后，我就只能猜測。我畫完了那幅畫，她保持著那個姿勢睡著了，然后她開始做噩夢，不斷地掙扎喊叫。我把她叫醒，把畫拿給她看。她贊賞有加，要求我把畫送給她。我當(dāng)然不會拒絕她的請求，于是后來那幅畫就掛在了她臥室的墻上，一直到她死的時候，它一直都掛在那里。

自從那一天開始，她每天都會用那種特別的眼神看我，她不對我說話，自從那天以后，她再也不對我說話了。她好像生了病，每天大半的時間都躺在床上。侍女喂她食物的時候她也會乖順地吃下去，但她不再說話，也不再要求什么，只是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她的眼神好像在向我懇求，懇求我殺了她。

她的那種目光……你永遠(yuǎn)也無法想象，一個兒子怎么能忍受他的母親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她在祈求我，她在求我替她辦成這件事……因為她自己辦不到，就殘忍地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每天都要經(jīng)受她目光的折磨，但是我始終堅持著，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六月十七日的那天，對，就是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她再次穿上了那天穿的衣服——天知道她是從哪里找到的，一個月前我就告訴侍女要把這些東西秘密收存起來，不要再讓她發(fā)現(xiàn)——如果我知道結(jié)局會是這樣，我應(yīng)該早點把那套衣服燒掉——她再一次做出與一個月前完全相同的舉動，她躺在她臥室的床上，又一次對我說：

‘波德萊爾，時間到了，殺死我。’

她的語氣比上一次還要果決得多，那好像是一個命令，一個讓人不能不服從的命令。但是我還是沒有動手，她的神情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快一點，再不快一點他就要來了。求求你?！?/br>
她向我做出求助的表情，她的樣子那么無辜，那么可憐，好像我不殺她她就會遇到比死更恐怖一百倍的事情。我看著她的臉，我的手一直都在發(fā)抖?！?/br>
波德萊爾先生講到這里就停了下來，我看見他的身體顫抖起來，甚至牙齒都在打顫，他的眼神顯得那么蒼老，好像一下子老了一百歲……我一下子猜到了故事的結(jié)局。

我抿著嘴唇，等他繼續(xù)，可是他始終沒有再開口。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你殺了她……是嗎？”

他點了點頭。

“我殺了她，除了殺她以外，我不知道我還能怎么辦。我用劍刺進(jìn)她的胸膛，我看見她笑了，她的嘴唇翕動，好像在對我說謝謝。

我過了很長時間之后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當(dāng)年，我的父王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父兄正要用她作為獻(xiàn)祭的祭品，他們要在她生日的這天把她殺死，把她的血灑在土地上，相信這樣就可以讓雨水重新落下來，讓他們的國家得到拯救。在那天，我的父王拯救了她的生命，卻讓她變成了奴隸……那么多年以來，她一直都那么害怕他。

在那之后，我常常要想起她死前的樣子。也許是她的記憶錯亂了，她大概是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哥哥，或是別的什么人，她以為她還是那個在等待著祭禮的公主，她害怕自己會被我的父王搶去，所以求我快一點殺掉她?！?/br>
他講完了整個故事，舒了一口氣，他的眼神里透著悲痛，他的樣子顯得那么蒼老，那么可憐。

“您后悔了嗎？”我問。

“我后悔了，”他說，“盡管對她來說，死亡可能是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但是我卻后悔了，我寧可看著她活下去。”

第83章

波德萊爾先生的表情很復(fù)雜。

他那花瓣似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仿佛將要枯萎，我不知道我能用什么樣的言語去安慰他。

我是個孤兒，我沒有母親,我未嘗感受過母親的愛,也就沒有品嘗過失去母親的痛苦。我不敢說我能理解波德萊爾先生當(dāng)年和現(xiàn)在的心境……但是，只要把自己代入波德萊爾先生曾經(jīng)身處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