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第一次刨這個鐵皮盒子時宛如做賊一樣心虛得不得了的樣子，現(xiàn)在的蘇盼可以說是一回生兩回熟，在打開盒子確定里面有錢，并且還是不少錢后，她半點猶豫都沒有，連著盒子一起揣進兜，又火速地把剛挖出來的坑給填好。

    前后不到半個小時，蘇盼人就又坐上了回程客車。

    坐在車上，蘇盼的心撲通撲通跳著，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自己終于勇敢地邁出了改變?nèi)松谝徊蕉滩蛔〖拥模?/br>
    ——她做到了！

    從前陰霾的記憶被徹底甩掉，她要從這一步的改變開始，將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拋置于腦后，重新開始她全新的生活！

    在這樣的憧憬中，兩個小時的車程似乎也不顯得漫長了。

    蘇曼感覺自己只暢想了那么一會兒，就聽見坐在前排的客車售票員扯著嗓子喊著：“再有十分鐘就到省城了，睡著的都醒醒！把東西都拿好了，到站就都快點下去，別耽誤我們下一班車??！”

    聲音有些刺耳，但卻影響不了蘇盼的好心情。

    錢已經(jīng)到位了。

    有了錢，她就能回省里找個招待所住下，再慢慢想辦法解決介紹信和戶口的問題了。

    等把這些問題都解決了，她就能徹底離開這里了。

    等到那個時候，她就能真應(yīng)了那句——

    “此一行，如鳥入青天，魚入大海，再也不受羈絆了！”[注2]

    第3章 （捉蟲）

    回到省里后，蘇盼找了個招待所住下，打算先看看自己這趟收獲多少，順便再趁著介紹信問題沒解決前在這里“大隱隱于市”，避免碰見“熟人”。

    這樣的躲藏雖說是有些窩囊，但卻能避免許許多多不必要的麻煩。

    反正，只要能在把介紹信和戶口問題解決好以后和離開蘭花市以前，不被老蘇家的人發(fā)現(xiàn)就行。

    當然，她這樣躲著老蘇家的人可不是害怕，純純粹粹是圖省事，也免得惹一身腥。

    蘇盼心想，自己又不是屎殼郎，明擺著知道前面是個人造糞池，還不知道繞道，還偏要為了所謂的報復(fù)，為了讓那些人后悔就明知故犯地往下跳。

    可能有人會這樣做？

    但蘇盼肯定不會。

    就像是曾經(jīng)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得自己是被他們親手推進深淵后的袖手旁觀一樣，說是他們害了自己，可他們其實只是什么都沒有做，看著你在泥淖里掙扎沒有伸手援助罷了。

    對此，蘇盼不是不恨，只是比起恨，她更不想浪費時間、精力去和他們糾纏。

    只是她倒要看看，她那個向來瞧不上自己的蘇遠志兩口子該怎么在沒有自己頂包嫁過去的情況下，讓劉淮高抬貴手地放過他們。

    還有那個因為自己的“挺身而出”避免了嫁給劉淮，嘴上說會感謝自己一輩子，卻在自己第一次逃跑時告發(fā)了自己的好meimei——

    蘇盼可要好好看看，在她成為家里唯一一個能嫁給劉淮的人選以后，她會不會嫁過去？又會不會，像自己當年那樣被逼著嫁給劉淮那樣，站著說話不腰疼地說什么“為家里長子犧牲就該心甘情愿”這樣的話。

    風水輪流轉(zhuǎn)。

    這冷眼旁觀的人，也該換自己當當了。

    ……

    一個自私的家庭培養(yǎng)出來的子女，不能說絕對也是自私的人，但很大程度上可以確定的，在這樣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很難成為愿意無私奉獻，為他人犧牲的人。

    就像是此時此刻，被家里一個電話喊回來的蘇芳在得知這件事情以后，想都沒想就說道：“咱家又不是只有我一個閨女，不還有大姐呢嗎？這位劉主任家里條件那么好，大姐嫁過去就能直接享清福，可比在鄉(xiāng)下插隊好太多了！”

    對??！

    在蘇芳的提醒下，幾個人才恍然想起來，他們家還有個女兒（jiejie）在鄉(xiāng)下插隊當知青呢！

    “你們大姐下鄉(xiāng)得有十年了，歲數(shù)得有26了，倒是比芳芳你的年紀更適合嫁給劉主任?！碧K衛(wèi)國說著，看向妻子，問道，“這兩年咱們倆凈顧著看孫子了，也沒問過她的近況，你這兩天抓緊聯(lián)系聯(lián)系，讓她回城?！?/br>
    “可是盼娣她已經(jīng)——”

    李槐花下意識地喊出的這一聲盼娣，就將他們兩口子當初給蘇盼起這個名字的真實想法暴露無遺。

    別看蘇衛(wèi)國和李槐花挺疼蘇芳這個小閨女，但在當年蘇盼這個長女剛生下來的時候，他們這兩個被街坊鄰里夸贊的好父母，卻是連多看一眼都沒有看過，直接就將剛出生幾天的女兒送到了一戶，在鄉(xiāng)下生活的不生養(yǎng)的親戚家里。

    這樣的行為在當年就等于是把孩子過繼出去了，可在蘇盼六七歲左右的時候，這對親戚老蚌懷珠，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子，便不打算再繼續(xù)養(yǎng)蘇盼了，尤其是那時候她也正是該上學的年紀，親戚不愿意再繼續(xù)養(yǎng)活蘇盼，更舍不得花錢供她讀書上學，所以……

    蘇盼被送回來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沒了她的位置。

    陌生的父母，陌生的兄弟姐妹和陌生的環(huán)境……這一切都讓本就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沒見過什么世面，也不懂得大人之間齟齬的蘇盼惶恐不安，而她怯生生的表現(xiàn)也讓向來好面子的蘇衛(wèi)國和李槐花感到十分丟臉。

    要不是親戚拿他們當年因重男輕女而把大女兒送給別人養(yǎng)的事情威脅，夫妻倆是都不想接這個早已經(jīng)被他們遺忘的孩子回來。

    盼娣盼娣。

    盼的是能生兒子。

    不是對她有所期盼。

    蘇衛(wèi)國的神經(jīng)在聽到妻子下意識喊出大女兒當年的名字時蹦了又蹦，他低聲喝斥道：“別亂叫！讓外人聽見了，像什么樣子！”

    “是，是小盼?！弊杂X失言的李槐花在丈夫的怒視下，連忙改口，“剛下鄉(xiāng)那幾年她倒是每年春節(jié)都回來，可自打大志結(jié)婚以后，家里頭地方小，沒地方給她住了，咱不就說讓她……讓她別老回來了嗎……”

    比起丈夫再提起大女兒時的抵觸與心虛態(tài)度，李槐花的心情也說不上是虧欠還是什么。

    同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還是頭一胎，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赡菚r候公婆都還活著，一心想讓她生個兒子好傳宗接代，可偏偏生下來的卻是女孩。

    這讓公公婆婆對她意見極大，丈夫?qū)λ膽B(tài)度也十分冷淡。

    為了能在這個家站穩(wěn)腳跟，李槐花在面對公婆封建迷信地說頭胎生了閨女就會壓著后邊生不出兒子，不送走留在家里的話，再懷就還得再生女孩的暗示中，將女兒送走了。

    這一送，就是近十年。

    再見面的時候，公婆已經(jīng)去世，這個孩子早已經(jīng)在沒有她陪伴的時光里長大成了她十分陌生的樣子。

    而那時候的她，也不再只想著，也只有大女兒一個人的mama了。

    手心手背都是rou。

    但誰也都知道，手背皮薄，手心rou厚……

    已經(jīng)做出選擇的李槐花壓下心里的愧疚與不安，主動說道：“我存了她插隊地點所在的公社電話，我去找找，打電話先聯(lián)系上人再說。”

    電話號碼還是蘇盼剛下鄉(xiāng)時給的，十年過去了，村里雖然還沒通電，但公社早就換了號碼，怎么可能聯(lián)系得上。

    就算是聯(lián)系上了，分配過去的知青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基層工作都很忙，誰有工夫替你去找、去確定在那么多知青中的一個人的情況和去向呢。

    更別說，他們早就忘了蘇盼被分配插隊的具體地點在哪兒，只靠一個人名找人，想想也不現(xiàn)實。

    找來找去，別說聯(lián)系了，就連蘇盼現(xiàn)在到底在哪兒都沒人知道。

    老蘇家這群人倒是能繼續(xù)找下去，但時間不等人。

    劉淮以為他們是故意拖延，已經(jīng)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不想讓蘇遠志丟了工資還得蹲局子賠錢，蘇芳就得在下禮拜一去和他領(lǐng)證結(jié)婚！

    這下，眾人的目光，就又聚集到了作為唯一人選的蘇芳身上。

    ……

    從蘇芳能沒半點負擔地將這件事禍水東引給從小照顧她長大的蘇盼后，還能當做沒事人一樣的表現(xiàn)中就能看出來，她的自私自利是家學。

    當她將自私放在蘇盼身上并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的時候，同樣是受自私風氣影響的，老蘇家其他幾個人的自私之刃也早已經(jīng)在她做出犧牲別人來保全自己決定的時候，悄然無息地來到了她身后。

    在找了好幾天都沒能聯(lián)系到蘇盼后，老蘇家的人都挺著急，不是為人找不到而擔心，而是為向來好把控的蘇盼找不到，他們就得想辦法說服蘇芳。

    “大姐沒找到，劉淮那邊又催得緊，咱們得趕緊想辦法說服小妹才行?！眲悦分钡貌坏昧?，比起只想占便宜的公婆和小叔子，她和蘇遠志才是最著急的人。

    “你真當蘇芳那丫頭是個善茬，能隨便咱說兩句就心甘情愿地嫁過去？絕對不能告訴她這是，真要是給她逼急了，這丫頭指不定能做出啥事來呢！萬一她再繞過劉淮把我這點事舉報到廠里去……”

    作為老蘇家的長子，蘇遠志比誰都知道蘇芳的真實本性。

    “可劉主任那邊……”

    “我知道他催得厲害！”

    蘇遠志沒好帶氣地說道：“大姐一時半會是找不到了，只能讓蘇芳這丫頭上了。但她可不如大姐好拿捏，絕不能明著來。”

    “那大志你的意思是……”

    “讓劉淮想辦法托托關(guān)系——”

    劉遠志用充滿了狠戾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托好了關(guān)系，到時候不用新娘子到場，就也能把證領(lǐng)了！”

    ……

    禮拜一。

    蘇遠志帶著印有蘇芳那一頁的戶口本，來到了婚姻登記處，和早已經(jīng)等在那里的劉淮碰了頭，并在蘇芳本人不知情，本人也沒有到場的情況下，和劉淮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身份也從未婚變成了已婚。

    可想而知，她在得知這件事情以后會如何歇斯底里。

    但已經(jīng)失去最后底牌的蘇芳已經(jīng)無力反抗做出這樣事情的蘇遠志，以及拿了劉淮好處的蘇家其他人，更沒辦法擺脫已經(jīng)成為她合法丈夫的劉淮的桎梏了。

    曾落在蘇盼身上的痛苦與折磨，如今正緩緩向蘇芳這個上輩子將親jiejie推入深淵的親meimei身邊逼近。

    ——該被懲罰的人不止她一個。

    但別著急，日子還長，慢慢來。

    ……

    還不知道蝴蝶已經(jīng)又一次扇動了翅膀，令本該沿著既定的脈絡(luò)緩緩蔓延的軌跡不再繼續(xù)重疊的，不光是蘇芳，還有忙得腳跟不著地的蘇盼。

    在借口說自己回城后因崗位緊缺，而想要北上去首都京市打工，外加兩次高考失敗，聽說首都開辦了一個高考學習班這兩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中，蘇盼終于拿到了心心念念的介紹信，和戶籍辦事處給她開的證明，方便她到了京市后能先不用cao心戶口問題。

    現(xiàn)在是79年，改革開放的吹風已經(jīng)吹遍五湖四海，外出打工、賺錢的人不在少數(shù)，對介紹信的把控也沒有像從前那么嚴格，這也是蘇盼為啥能這么容易拿到介紹信的原因。

    介紹信拿到手了；

    戶口問題也暫時解決；

    錢在行李袋的鐵皮盒子里。

    坐在目的地為京市的列車上，蘇盼本因從前種種而寸草不生的心，此時此刻已是草長鶯飛，再無半點她記憶中自己逃離這片土地時的惶恐，而是充滿了對未來的期許。

    這才是真正意義的重生

    ——是蘇盼重獲的新生。

    首都！

    新生活！

    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