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出逃的必須是“菅澤國義”。

死掉的人，不論是菅澤國義還是菅澤博之，都沒有任何威脅；但逃亡的菅澤國義則不一樣。菅澤國義的身份就是證據(jù)鏈的一環(huán)，更不用提也許他還有更多的信息。不穩(wěn)定因素的逃亡必定是對方所不樂見的。就像肯尼迪刺殺事件里，奧斯瓦爾德是最必須被逮捕的那一個。

所以，菅澤——菅澤博之，他頂替了哥哥菅澤國義的身份逃亡，為了在黑幕之中，撬出一線天。親眼目睹著親人死去，在一瞬間理順事情的真相，就這樣踏上了逃亡之路。那是怎樣的情景呢？青彥根本想象不到的。世界原來是這樣的——做再多的準(zhǔn)備也沒有用，該來的總會毫不留情地碾壓而來。

“現(xiàn)在想想，或許大結(jié)局之前就已經(jīng)有過初回預(yù)告了。牙科記錄是哥哥事先讓我改掉的。他早就察覺了一些事情?！陛褲煽桃馐褂昧溯p巧的語氣。青彥跟隨菅澤的話語想象著那位兄長的形象，卻一無所獲。

對于菅澤國義這個人，青彥腦海里的形象只有兩年前電視演講里鏗鏘有力的青年政治家，以及故事里愛上約克夏少女的人。他望著菅澤，在安慰與沉默之間猶豫良久，最后問道：“那次的浪漫故事，菅澤先生——菅澤國義……他開心嗎？”

“誰知道?！陛褲烧f，像是受不了太過明亮的日光燈一般以手按在額角，擋住了青彥的視線。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了片刻，隨即靜止下來。

世界上并沒有評判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就好像沒有評價對錯的標(biāo)準(zhǔn)，就好像沒有評價值得的標(biāo)準(zhǔn)。也許長開不落是很好很好的，但總有人喜歡觀賞櫻花，就算是在櫻望之后、盛極而衰的時刻。

菅澤沒有說他之后的去向。不過，青彥可以猜到。逃、逃、逃。逃得越久，越是勝利。搜查已經(jīng)進(jìn)行到長野，新干線之類的公共交通恐怕早就張貼了懸賞令，小笠原家的代步車是輕型車，而且蓄電池已經(jīng)出了問題。看菅澤坦白的態(tài)度，或許就在這里被捕也無所謂。天幕已然掀起一角，浪潮并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的被捕而忽然被壓下。

——但是。

“菅澤先生，您知道嗎？我小時候，也有過一些奇怪的樂趣，雖然不是漫畫家那么偉大的志向……”青彥忽然開口，他的聲音干澀好像一雙皸裂的腳走過干燥的沙漠，“譬如，去不遠(yuǎn)處的茂山神社探險。松原先生總是把汽車鑰匙掛在背簍之后。被我找到之后，松原先生還開玩笑說怕我繼承父親的衣缽，將神社的鳥居也撞倒?！?/br>
菅澤沉默地看著青彥。

“松原先生不在了。茂山神社的庭院里，生長著像京都苔寺那樣大片大片的苔蘚，松原先生大概……已經(jīng)搬走了。然而，汽車還停在開放式的車庫里。真是大意地不得了啊。那輛車如果消失的話，短期內(nèi)不會有人報警的?！?/br>
菅澤神色漸漸地變得認(rèn)真。他凝視著青彥，沒有說話。

“松原先生很害怕寂寞。從礦業(yè)污染曝光的那天起他就開始擔(dān)心，總是憂心忡忡地站在神社的庭院里嘆氣，害怕猿山村明天就會搬空。爺爺跟他保證說小笠原家絕對會留到最后一刻，不過他看起來也不是很相信。

“前幾天回家時經(jīng)過茂山神社，我發(fā)現(xiàn)松原先生不在了，忽然有點后悔。我也應(yīng)該陪松原先生說說話的。想對他說，不要害怕，不用害怕，再也不用害怕了?！?/br>
青彥假裝平靜地說完了這段話，好像終于卸下了重?fù)?dān)的山間挑夫一樣，渾身肌rou都開始顫抖。他原本只是垂著眼躲避菅澤的視線，不知何時眼睫間竟涌出了淚水，并且愈演愈烈。淚珠“啪嗒”打在衣襟上，像一只柔軟的rou墊拍碎人魚的氣泡。

菅澤起身關(guān)掉了房間的燈光，青彥安靜了片刻，聽到黑暗之中，對方輕微的嘆氣聲。

青彥在淚水與黑暗的環(huán)繞里，漸漸也睡著了。他做了一個自己都不記得的長夢，再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嶄新的、晴朗的早晨。青彥手上的繩索已經(jīng)解開，他獨自坐在窗邊，心里清楚寺里已經(jīng)沒有了其他人。之前數(shù)日不知所蹤的阿綾從門外優(yōu)雅地踱到他身邊，舔了舔他的腳踝。

青彥望向窗外，見到枝頭第一朵櫻花，毫不留戀地飛天遁地。

尾聲

輕型車壞掉之后，青彥又回歸了步行的交通方式。山田老人聽說之后，對兼信展開了大規(guī)模地嘲笑：“念大學(xué)的孫子難得回來一次，小笠原可是連你小時候住的房間都灑掃好了，居然忘了給蓄電池充電——”

青彥聞言便微笑起來，心頭最后的疑惑也一掃而空。他似真似假地抱怨著：“先不說那個。爺爺竟然把櫻花也叫做新住客嗎？真是變本加厲的寂寞啊……”

“那可是吉野櫻啊。青彥有跟它好好相處嗎？”小笠原兼信爽朗地笑道。

有沒有呢？

青彥想，那個男人，或許只有他才有資格回答。

櫻花凋落，櫻樹已染上濃綠。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