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兒子的神情由無助漸漸轉(zhuǎn)為憤怒，刻意放緩了語調(diào)，“你知道的，他也知道。”

謝明睿在原地楞神，半晌才抹了一把臉。

“你什么都不知道?！?/br>
腳步聲在走廊上遠去，他忘了把門帶上。謝致遠原本要將他喚回來，最后只是重新低下頭審視文件，任由走廊回聲穿過洞開的入口。

***

謝明睿一如預(yù)期順利報到入學(xué)，搬進新生宿舍。系上迎新及社團活動接踵而來，突然又忙碌起來的生活讓他無暇多想。張之悅消失引起的情緒像一陣漣漪，逐漸散去，但是他們曾經(jīng)親密無間，這個沉甸甸的事實始終靜靜躺在他的腦海深處。

大學(xué)生都用社群網(wǎng)站聯(lián)絡(luò)，他辦了帳號，很快就有高中同學(xué)將他加入好友名單。在搜尋欄輸入張之悅的姓名，卻只找得到同名同姓但毫不相干的人。

同級生當中，錄取大學(xué)校系的約有十三萬人，其中有兩個張之悅，一個考上中部某文學(xué)院法律系，另一個讀科技大學(xué)室內(nèi)設(shè)計，兩個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如果張之悅沒上大學(xué)，他究竟去了哪里？這個講求文憑跟基本學(xué)歷的時代，所有高中生最終只會前往同一個目的地，不上大學(xué)，就像從行駛到半途的高速列車上躍下，基本是死路一條。

張之悅是他的同班同學(xué)，他們理應(yīng)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才對，他不該中途脫隊，不該不告而別。

大學(xué)沒有制服，不一定要買課本，可以任意選擇想修習(xí)的課程，許多制度跟高中迥然不同。跟苦悶的國高中生涯相比，大學(xué)簡直就是個自由天堂，謝明睿參加了服務(wù)隊，籃球系隊，還有兩個社團，偶爾翹課，并且第一個學(xué)期末就交了女朋友，在吉他社認識的管院系花。

盡管如此，他經(jīng)常想起高中的生活。準確地說，是經(jīng)常想起張之悅。

高中時他是名列前茅的優(yōu)等生，上了大學(xué)每個同學(xué)都是各地明星學(xué)校百里挑一，他再怎么努力頂多也就是維持個中上成績。

聰明只是基本要件，聰明又努力的人比比皆是，聰明努力又多才多藝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光環(huán)逐漸從身上淡去，謝明睿意識到這一點，當他不再是全校最頂尖，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他還有資格被喜愛嗎？

他想當面問問張之悅，他想他會得到肯定的答案，即使沒有言語，他也能見到對方眼里露出的笑意。

他有女朋友，女方有點矜持，就像每個家世良好成績優(yōu)秀的女孩一樣。他們約會，所謂的約會就是一起讀書丶吃飯丶看電影，中途牽手，也許有接吻，也許沒有。他們交往快半個學(xué)期才親吻彼此，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明知不應(yīng)該，但謝明睿會想起張之悅，那是他心中秘密燃燒著的馀焰。

生活中的一切都往他預(yù)想的方向走，卻沒有預(yù)想的快樂。他有時會動搖，覺得少了些什么。

一年級下學(xué)期的期末考，科目龐雜，范圍很大，圖書館沒位子，謝明睿跟女友約在宿舍附近的快餐店讀書。到了九點多，送女孩回宿舍之后，他折返回來，點一杯冰紅茶，讀到通宵?？粗鴮γ婵帐幨幍淖唬f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真要形容，就像是馀焰復(fù)燃，將他灼傷，讓他感到疼痛。

***

晴空被電線桿及建筑屋頂分割，畫面角落有個半人高的行李箱，那是高速鐵路的月臺。

宿舍迎新晚會，一群學(xué)生在桌邊或坐或站，地上有披薩盒和可樂空瓶，謝明睿抱著雙臂靠在墻上。

籃球系隊隊練后去吃宵夜，鹵味攤店面被流著熱汗的幾個大男生塞得滿滿的。

謝明睿抱著吉他坐在樓梯間撥弦，淺色襯衫牛仔褲，俊俏側(cè)臉半掩在陰影中。上傳照片的是個女孩子。

冬季城市的夜間街景，路樹掛滿圣誕燈飾，畫面中有一只手拿著兩張電影票。

跨年煙火，火樹銀花襯著謝明睿的身影。

一張謝明睿和女孩的合照，照片中的女孩長相清秀甜美，一頭長直發(fā)，羞怯的笑容。底下有幾十條留言，破百個贊。

合照，合照，合照。在山上看夜景，在海灘上，在街道上，在人氣餐廳門口，在圖書館。

最后一張照片是快餐店的桌上，散亂的講義筆記，還有一杯紅茶。沒有人入鏡，沒有文字說明。

電腦螢?zāi)灰簿屯Ａ粼谶@個畫面，螢?zāi)磺暗娜艘粍右膊粍?，彷佛被定格了一樣。直到螢?zāi)槐Ｗo程序取代了社群網(wǎng)站頁面，他才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第十三章

一整瓶安眠藥吃不死人，能夠在睡夢中安詳死去的美好年代隨著新藥物開發(fā)而終結(jié)，想結(jié)束生命只能選擇其它更血腥的方式。但張之悅當下并不知情，所以吞服藥物后，他只是暫時失去意識，接著就在劇烈的胃部抽痛中醒來。

他在短短幾十秒內(nèi)把胃里殘存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但暈眩和反胃并沒有因此停止。乳糜狀嘔吐物之后是清澈的胃液，臟器肌rou劇烈收縮，每一次都帶來牽動全身的疼痛。張之悅恍惚之間意識到想自殺的人并非悍不畏死，而是生存帶來的痛苦遠甚于死亡，他只是單純想結(jié)束一切，在痛苦加劇到無法承受之前。

他跌跌撞撞幾乎是用爬的移動到窗邊，失望地發(fā)現(xiàn)窗外加了鐵欄。屋內(nèi)沒有繩子，只有一把半銹蝕的美工刀，拿來割紙都會起毛。腸胃又是一陣痙攣，他像挨了一記重擊一樣彎下身，張開口，這次吐出的胃液里面帶著血絲，喉管灼痛得像在焚燒。

必須結(jié)束這一切。

他蜷縮著，冷汗涔涔，手機鏡面螢?zāi)辉诓贿h處的地板上反射著微光。

如果無人聞問，他也許能夠在幾個小時之后，因為電解質(zhì)失衡或是意識不清窒息而死。但是半小時后小寶踹開老舊的門鎖，帶著一副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恨鐵不成鋼的便秘表情。

“我跟你說有事盡管找我?guī)兔?，結(jié)果你一定要到這種時候才知道要找我??？”他一眼望見地上空空如也的藥瓶，“你他媽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媽死了?！?/br>
張之悅靠坐在墻角，淚眼朦朧地望著對方。不是因為傷心流淚，純粹是嘔吐造成的生理反應(yīng)。哭泣這項原始本能的目的是求助，當無論如何求助都得不到回應(yīng)時，就會自然喪失哭泣的能力。

謝明睿離開后，張之悅沒有再掉過淚，即使是在母親的葬禮上。

他不動聲色，任由情緒在心中暴漲翻涌，直到內(nèi)心某個角落崩陷為止。

小寶看著他，知道自己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修復(fù)他。唯一能做的，是讓他暫時繼續(xù)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