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姿百態(tài)的眾生相中，揀出了一個少年。

——是了，這孩子當(dāng)年確是異于旁人，離開前還回頭看了一眼，又笑了笑。

曇山心念一動，便覺識海憑生千瀾，有少年踏浪而來，粲然一笑，顧盼神飛。

僧人立在無邊無際的欲海中央，手執(zhí)佛禮，端莊肅然。他靜靜抬起眼，望向腳踏洶涌浪潮，度海而來的少年，又見少年立在潮頭，再笑一笑，已是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模樣。

“……涌瀾，”僧人續(xù)上前文，不知是對面前陪自己靜坐的人，還是對識海中立在潮頭的青年說，“……你長大了?！?/br>
“是啊，我長大了……”挽江候低聲回應(yīng)，手指輕輕撫過刀鞘上的暗紋，“……也有很多年沒有再見過你?！?/br>
這把可謂“如朕親臨”的囚龍刀，刀鞘上的暗紋不是龍騰之形，而是一條逶迤的長江，流淌過數(shù)不盡的日月。

后來少年出宮時打聽過，卻聽說僧人已封寺云游，再不知所蹤。

他站在寺前，謝過路人，倔強地抿了抿唇角，握緊手中刀，南下去觀潮。

——少年手中有刀，要去找他的道。

江潮來去，一看就是五年。

五年間每每去觀潮時，邊涌瀾總會回親生父母家看看。

“合該生在皇家”終歸只是“合該”而已，千傾宮闕，不是他的家。

海陵郡守一職本是個任滿便需輪轉(zhuǎn)的位子，但因邊家出了個祥瑞的長子，百姓覺得這任官老爺又吉利又仁善，離任時送萬民傘請愿，天家便從善如流，欽定海陵郡守自此留任，不必再輪轉(zhuǎn)他處，雖不算升遷，卻比升遷更妙——既不招風(fēng)惹眼，又有了安穩(wěn)經(jīng)營的根基。

邊家父母對這個只在自己懷里抱了七個月的孩子不是不親熱，但親熱中又有疏離，有敬畏。

這敬畏在邊涌瀾封侯后便愈發(fā)明顯——

他的父親見到他，要先下跪稱一聲“臣”。

挽江侯笑一笑，道起來吧，這一家人方才起身恭謹(jǐn)相迎——他的父親、母親、弟弟、meimei，便是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倒像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

于是他去看潮，遠離喧囂的人群，遙遙立在山巔，憑風(fēng)眺望，形單影只，確有些寂寞。

寂寞中他有片刻好像念起了一雙隱隱綽綽的眼睛，又在決然抽刀，反手?jǐn)叵碌哪且豢?，一切皆忘?/br>
——他找到了他的道，便干脆利落地斬去前塵。

“斬姻緣？”寶刀鑄成，親手贈予情同手足的臣子時，天子方才聽聞此式的名字，笑著調(diào)侃道，“涌瀾，你是有多不愿朕為你指一門婚事？”

“不是那個姻緣，”挽江侯搖頭，心知皇上想岔了，又找補道，“不過指婚也不要再提?！?/br>
“罷了，朕都隨你，”天子一諾千金，含笑允道，“朕的涌瀾心中只有刀，怕是刀法再精進幾分，就能以刀入道，飛升成仙了，”復(fù)又展開手中一卷圖紙，“這把囚龍的刀鞘你想要個什么樣式？”

“……嗯？”

“發(fā)什么呆，”天子把圖紙遞給他，“問你刀鞘要什么樣子，你自己選?！?/br>
“……就鑄一條江吧。”挽江侯卻不看圖紙，似仍心神不屬，隨口回道。

“原來……”流年暗換，如今已然長大成人的邊涌瀾坐在佛子身邊，凝望著床頭燈火如豆，輕輕撫刀笑道，“那時我不知為何，下意想要在刀鞘上鑄一條江，原來竟是這個意思?！?/br>
他突地傾身側(cè)臥，將臉龐枕在僧人膝頭，動作間不見分毫旖旎，只帶著一絲孩子般的眷戀，眷戀地仰起臉，在搖曳的燭光中，望向僧人與十年前別無二致的面目，喃喃低道：

“愿為江水，與君重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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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愿為江水，與君重逢。”這句話據(jù)說是出自韓國現(xiàn)任總統(tǒng)文在寅的自傳。

我沒看過那本自傳，就在微博上看了點文在寅、盧武鉉和李明博的歷史八卦，誰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下，但我勸你們不要，太虐了。

盧是十年前跳崖自殺的，十年后文為他復(fù)仇，但終究故人已經(jīng)不在了。

5月23日是盧的十年奠。

文那本自傳，叫做。

命運太殘酷，所以才要甜甜的。

十

驚濤轟然，卷起浪潮如雪，水沫如細雪般飄落，僧人立在永不甘心被降服的欲海上，耳聽到潮聲幻為人語，是千萬人曾跪在佛前切切哭訴：

“我想你，你聽到了嗎？”

“我在等你，你為何不回來？”

“你可是忘了我？”

“你可還記得我？”

漫天紛落的細雪中，有青年步下潮頭，一步步穿過蒙蒙水霧，貼近僧人問道：

“我來找你……你可還記得我？”

僧人合十不語，一個呼吸后，手掌輕分，左手執(zhí)禮，右手平攤一伸，像是一個“請”字，卻不是迎，而是送——

欲海上徘徊的哭訴人語便散了。萬千離人哀思，重新沉入海底。

僧人身前的青年化作水沫消散，為這片已然風(fēng)平浪靜的欲海，落了最后一場雪。

僧人抬起手——

曇山抬起手，摸索地落在枕于膝頭之人腦后。

——僧人重又雙手合十，肅寂地立在欲海中央，便似一尊佛像，可這樣站上千年萬年。

曇山輕輕為枕在膝頭的人理了理頭發(fā)，因為心中有佛，手勢便帶了不可說的慈悲。

“涌瀾，”他溫聲道，“貍奴回來了，你去為它開下窗子。”

被和尚摸了頭的挽江侯挺高興，利索地站起身，幾步走去開了窗，口中喚貍奴：“咪咪？”

“昂昂！”濕漉漉的小獸也不在乎自己什么時候又多了一個小名，高興地?fù)涞酵旖顟牙?，看似在撒嬌，實際偷摸著在他身上蹭干毛發(fā)。

邊涌瀾揉了揉貍奴rou嘟嘟的小肚子，揶揄它道：“原來真不是虛胖?！?/br>
小獸伸爪撥開他的手，又用濕乎乎的小爪子按平他的手掌，像家貓吐毛球一樣，努力伸了伸脖子，似是要把什么東西吐到他掌中。

“咽回去?！睍疑綉T常不動聲色，現(xiàn)下卻突然沉聲說了貍奴一句，暗道它不知輕重，若非自己與它心意相通，又要為它收拾作出來的爛攤子。

“涌瀾，你把它拎過來，它肚子里的東西，你最好不要碰?！?/br>
“喏，給你?！蓖旖畎阎Ю庵?，要吐不吐的小獸拎到床邊，便見曇山伸出手，貍奴嗷嗚一聲，把肚子里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吐到僧人的掌心里。

那東西甫被吐出來，似還一時找不著東南西北，暈乎乎地在曇山掌心轉(zhuǎn)了兩圈，總算是回過味來，振翅欲飛，卻又被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