摟著人睡覺。

說是睡覺，一晚上兩人都沒睡著。

鄒儀翻來覆去，青毓雖閉著眼呼吸綿長，可鄒儀用眼角余光瞅著他，莫名的就是知道他睡不著。

待天將亮的時(shí)候才算有了些許困意，半睜半閉的睡了會兒，天全亮了樓下的吆喝迎客聲也逐漸響起來，被攪得無奈只能下床。

兩人并東山和鄒臘腸都下了樓用早飯，東山昨夜聽到了些動(dòng)靜，但不好插嘴，便一心一意的喂鄒臘腸，給它備了碗熱騰騰的rou粥。

鄒臘腸將粥碗舔了個(gè)底朝天，然后便屁顛屁顛跑去舔鄒儀的手，將他手舔得一陣黏糊，待鄒儀伸手要去摸它的時(shí)候，它卻呲溜一下逃了，頗有欲拒還迎之風(fēng)。

東山眼酸地道：“我日日好吃好喝供著它，這個(gè)小畜生卻是一點(diǎn)兒都不將我放在心上?！?/br>
青毓眼疾手快捉住了這只油光水滑的小畜生，將鄒儀被舔的黏糊的手在它皮毛上蹭了蹭：“你以為它來做甚么？不過是要個(gè)擦嘴的地方罷了，它不蹭你，就是優(yōu)待?！?/br>
鄒臘腸雖然迫于yin威不敢咬人，但瞪著炯炯有神的大眼，喉嚨“嗚嗚”有聲，顯然是把青毓作為不共戴天的死敵，鄒儀瞧不過眼，抽回了手，用帕子擦了，撥了一小碟臘腸給它：“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和只狗都要計(jì)較?！?/br>
青毓笑了一聲，正待反駁，卻聽門口一陣腳步聲，在眾人輕快的步子里格外明顯，他皺眉往門口看去，就見蔣鈺走了進(jìn)來。

她面色發(fā)白，眼底浮腫，眼中帶血，顯然是沒休息好。發(fā)髻有些亂，衣裳也有些皺，看上去好像平白老了幾歲。人的青春年華真是脆弱得很。

她來到鄒儀他們這桌，也不說話，徑直坐下，青毓心有愧疚，便親自動(dòng)手給她盛了碗白粥，她低聲謝過。

東山和鄒臘腸都敏銳的嗅出氣氛的沉悶，都縮著腦袋喝粥不說話，東山對著光亮粥碗照自己的圓臉，就聽鄒大夫開了口：“蔣小姐，重刑犯允許探監(jiān)么？”

蔣鈺愣了愣：“甚么？”

鄒儀低下頭去：“六日后便是行刑之時(shí)，蘭姑娘對我有厚恩，于情于理我都該去看看她。”

蔣鈺咬著嘴唇，直把嘴唇咬出個(gè)深深牙印，這才小聲道：“我試試。”

第二日便有了結(jié)果，可以探監(jiān)。

蔣鈺一大早來告訴他們這個(gè)消息，探監(jiān)時(shí)間卻在午時(shí)，三人忙著收拾些爽口小菜，想叫她在走前吃頓好的。

蔣鈺看著三人忙碌，心里頭一陣一陣的難過，終究還是開了口：“別了，她不吃的?！?/br>
鄒儀一愣，朝她看去，她深深的埋下頭：“她吃不下甚么，你們拿去了也是糟蹋?！?/br>
鄒儀頓了一頓，溫和道：“這么多菜，她或許總會撿幾筷子，這便是賺了；即便她一口不吃，也能讓她知道有人掛念著她，這是我們的心意，同吃不吃無關(guān)?！?/br>
蔣鈺見他說到這份上便不再說，只沉默的注視著幾人前前后后忙碌身影。

將近午時(shí)的時(shí)候，青毓和東山各提一個(gè)五層的大食盒，隨著蔣鈺往里走。

之前蔣鈺說的話，東山是聽見了的，可他雖然聽見，卻只是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只在心尖上掠了一掠，并不當(dāng)真。

他想：“一個(gè)好端端的人，怎么能在一夜間白了頭發(fā)呢，又不是話本上的故事，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鄒大夫也沒有見過?！?/br>
他一面走，一面想：“馬上就能見著她了?！彼幌氲侥芤姷教m娘，心里就泛起一陣緊張的甜蜜，然而緊接著，她即將死去的事實(shí)又讓他熱淚盈眶。

他這么邊走邊想，竟不知路途長短，倏忽間便到了，獄卒客客氣氣對蔣鈺說了甚么便悄聲離開，蔣鈺率先推開門，只聽吱呀一聲，東山定了定神，猝不及防的和蘭娘的目光撞了個(gè)正著。

他怔了怔，握著食盒的手突然劇烈抖動(dòng)起來，像rou的海浪一樣抖動(dòng)起來，剛開始只是小幅度的抖動(dòng)，然后越抖越大，越抖越大，像漲潮的海水浪撲到了最高點(diǎn)——他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蘭娘的頭發(fā)，白了大半，偶有黑發(fā)夾雜其中，正是個(gè)知天命的年紀(jì)該有的模樣。

她的面孔迅速的衰老下去，兩頰深深凹陷，以至于顴骨深深的鼓出，渾濁的眼珠也鼓出，正是老態(tài)龍鐘像口痰似的黃色。

她臉上沒有多添一份皺紋，可卻偏偏叫人覺得她已經(jīng)老了。老得馬上就要死了。

蔣鈺接過了東山的食盒，將那食盒打開，細(xì)致的一層層擺好，柔聲細(xì)語的蹲到她身邊，問她：“蘭娘，吃飯嗎？”

蘭娘不說話。

蔣鈺見怪不怪，徑自挑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邊，輕輕一捏她下顎，毫無阻礙的便張開了，蘭娘囫圇嚼了幾下就咽下去。

蔣鈺見她吃完，又挑了一筷子，她倒是很細(xì)心，每喂一口都是不同的菜色，加上青毓手中的食盒，便是每菜喂一口也能喂個(gè)半飽，蔣鈺見差不多了便收拾了食盒，叫他們放到外頭去。

鄒儀和青毓都直直的杵在那兒，不出聲，一時(shí)間牢房內(nèi)只有東山嚎啕的哭聲。

蔣鈺對蘭娘說：“鄒大夫和青毓大師、東山大師都來看你了，你要不要同他們說說話？”

蘭娘眨了眨眼睛。

蔣鈺看著她渾黃的眼珠，好像金魚般鼓起，那眼睛一直都在看向一個(gè)地方，穿過了欄桿，穿過了泥墻，穿過了山石，一直飛到英娘小小的墳堆上。

她都舍不得眨眼，非得眼睛又癢又疼無可奈何不得不眨的時(shí)候，才輕輕眨那么一小下。

蔣鈺突然間就覺得很委屈。

她一直覺得委屈，這委屈從哪里來，是為誰受的，她不得而知，但她一直熬著熬著，可偏偏今天有旁人在場，她就像個(gè)憋著眼淚終于得見大人的孩子，那委屈成倍的漲了上來。

她一腳踹翻了食盒。

然后她迅速的蹲下身，使勁的搖著蘭娘的身體：“英娘已經(jīng)死了！死了！你明白嗎，她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無論你做甚么她都回不來了！就算你死了她也回不來了你明白嗎！”蔣鈺突然膝蓋一軟跪了下去，“算我求你了……你和我說句話吧。”

神游在外的蘭娘聽到了蔣鈺熱切的期盼，張了張嘴，發(fā)出了沙啞的聲音，好像兩片生銹刀片在用力摩擦。

“甚么？！”蔣鈺幾乎是激動(dòng)到顫抖的湊到她的嘴邊，聽她一字一頓，生澀用力地說：“小鈺，讓我安心的死吧?！?/br>
蔣鈺那瞬間呆若木雞，然后緊接著，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內(nèi)腑被一雙大手緊緊捏在一起，像面團(tuán)似的反復(fù)揉搓，她哆哆嗦嗦地說：“不！我不許！我絕對不允許！你站起來，我?guī)阕?，我們逃出去，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你要是想英娘，我?guī)闳タ此?，我們可以搭間屋子在她身邊，日日夜夜守著她——”

蘭娘伸出手，做了個(gè)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