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他之前從未注意到，但這次注意到了。

或許是少年人慣有的小怪癖。科特想。他也曾有過面部表情過于豐富的年歲，教師總說他是個好動的少年。

“你看到我了?！?/br>
棕紅色頭發(fā)綠眼睛的少年人笑了起來。

科特望著他，眼睛里不由得蓄了一層眼淚。

“是的。我看到你了。”

他如此回答道。

戰(zhàn)爭與謀殺從來不同。從來不會有人將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人稱為“被謀殺的”。

科特喝得太醉了。

以至于他似夢非醒，那一夜里做了夢又乍然驚醒；以至于看清了眼前的那鬼東西。

他終于看見了那個鬼東西了。仍保留著生前的小動作，仍保留著靈魂，原來竟是一名少年，竟是一個人。

他也終于看清了夢境。原來那夢境里一個一個的，全都是“人”。

他在戰(zhàn)場上殺了他們。但他從不認為他殺了他們。

那是數(shù)字，是符號，是功勛。是某場戰(zhàn)役里的沖鋒號兵，是某片戰(zhàn)場里的好狙擊手，是某個陣地里的敵方軍醫(yī)。

而從來都不是“人”。

戰(zhàn)場上沒有人是另一個人的親密伴侶；他們不是有血有rou有知覺，會因為被車子剮蹭到了皮rou而憤怒爭吵；也從來不是一名頑劣孩童的苦悶父親；也從未有著因疼惜小女兒才每天認真檢查胡茬不使它冒出來的耐心與愛意。

這可真奇怪?？铺厥掷锏木破孔右呀?jīng)空了，唯剩下的那一點點酒精黏在了玻璃內(nèi)壁上，無論如何也倒不干凈。

他們這回反倒成了“人”。

他們已經(jīng)死了，而他遠離了戰(zhàn)場。

這時候戰(zhàn)場上從未聽到的、被嘶啞的吼叫和漫天的戰(zhàn)火掩蓋住的聲音卻猝然襲擊了他的腦袋。

他終于從那場戰(zhàn)爭的硝煙里面看到了“人”。

那一個一個的人鉆了出來，連同著科特第一日的夢境中的那些同僚、那些一早便死去或是沒死去的同僚，全都鉆了出來。

那些“人”。

“我是為了正義?！笨铺卣f。

飲酒過度使他的手腕忍不住顫抖。酒精鎮(zhèn)痛，更能鎮(zhèn)魂，卻阻止不了科特的手腕顫抖。

“我并沒有做錯什么。”科特說，“我是為了正義而戰(zhàn)。而他們也同樣、也同樣走上了戰(zhàn)場，所以我殺了他們。我沒有錯?！?/br>
“你沒有錯?！惫頄|西贊同了科特的話。而它再次認真地眨了眨那雙綠碧色的眸子，“你的政府給了你一把槍。但這并不是正義?！?/br>
“這是正義。我們的政府是正義的?！?/br>
“即便是他們決定了戰(zhàn)爭？”

“即便是他們決定了戰(zhàn)爭?！?/br>
“但戰(zhàn)爭并非是正義的?！?/br>
“但政府的決定是對的。這場戰(zhàn)爭是應(yīng)該被發(fā)動的?！?/br>
“它不是。他們不是?！蹦枪頄|西愉快地笑了起來，“它是由一些人來組成的。而‘人’不是正義的?！?/br>
“總有正義人士。總有正義的人。而他們恰好代表了我的國家和民族?！绻惴且f，政府。”

“沒有正義的‘人’?！毙」戆櫫税櫭?。它俯下身來，看著科特的眼睛，“永遠都沒有正義的‘人’?！?/br>
“永遠都沒有正義的‘人’……”科特下意識地跟著那鬼東西重復(fù)了一遍。

“永遠都沒有?！彼鼭M意了，并解釋道，“我們只可以說某件事是正義的；而某件事不是。但永遠都不能說某個人是正義的，而某個人不是。”

科特沒有答話。他腦袋里面昏沉沉的，幾乎又要睡過去了。

“只有這樣，你才能保持獨立思考?！蹦枪頄|西最后說道。

這幾乎是并未在第二天一早醒來的科特腦海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他太困了，頭也太疼了。

唯一能夠意識到的便是——昨晚再次入睡以后，他似乎便再沒有總看到那些“人”了。那是他唯一安穩(wěn)的一場好覺。

但也是那晚過后，南方世界的雨季正式來臨了。

科特出院才過了兩個禮拜。這兩個禮拜似乎比戰(zhàn)爭的那兩年更為糟糕。

他做噩夢，就像那鬼東西所說的一樣，他總是在做噩夢。

更可笑的是，當他終于承認自己為夢境而痛苦的時候，那鬼東西安慰他說“人人都會做噩夢的”。

……但他們的夢境里又不會總是出現(xiàn)陌生男人在給女兒買小白碎花的發(fā)卡?？铺赜袔状魏芟肴绱朔瘩g。

他想自己的的確確是殺了許多“人”的。

雨季里淅淅瀝瀝的潮濕增添了大腿截面上的脹痛，科特想要從醫(yī)生那里領(lǐng)取一些鎮(zhèn)痛的藥物，但那位不錯的老醫(yī)生已經(jīng)回去了。

新來的年輕小伙子似乎并不太在意科特這個“戰(zhàn)爭英雄”。他只是反復(fù)地跟科特解釋，不，這不可能，不可能在五個月零兩個禮拜以后，科特的腿上還會有截肢的疼痛感。

他確定科特的手術(shù)做得很好。也沒有任何發(fā)炎的跡象。

并且，既然已經(jīng)過去了，已經(jīng)失去了，為何又會為了它而感到疼痛不已呢？年輕的醫(yī)生皺著眉，拒絕為科特準備止痛藥。

“你不能依賴它。這只是一種錯覺，一種假想?！?/br>
噢，那你還不知道我身旁甚至跟著一只小鬼呢?？铺匾揽抗照日驹谀抢?，目光瞟過年輕醫(yī)生身旁。

那只綠眼睛的小鬼正在沖他做著鬼臉。

科特竟忍不住笑了笑。

最終科特也只好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他拄著拐杖去小商店里買了小瓶裝的酒，一次買了很多瓶。

這時候那只小鬼便跟隨在科特的身邊，跟他聊天，講笑話解悶。

偶爾有年輕人將車子騎快了，濺起來的積水摔在了科特那只空蕩的褲管上，小鬼便“咳咳”直笑，嘲笑道：

“還好你已經(jīng)沒有那三分之二條腿了?！?/br>
于是科特也自嘲：“是的，我應(yīng)該將長褲給裁剪了的。這樣便不容易被濺到?！?/br>
他想他已經(jīng)習慣與這只鬼東西相處了。

當你不能改變一件事情的時候，最好的辦法也只有忍耐了。并在忍耐中逐漸習慣。

這鬼東西恨他，一有機會便奚落他，總是出言嘲諷，樂于見到科特出洋相。但它已經(jīng)驚嚇不到科特了。

科特知道它什么也做不了，至多也只能在夜半時分驚聲尖叫，害得科特從好不容易睡著的狀態(tài)里猛然驚醒過來。

而另一個原因則是：也再沒有任何人來陪伴科特了。

他曾經(jīng)有一些好友，沒錯。他甚至曾經(jīng)還有過未婚妻呢！

但他現(xiàn)在不肯回國，不愿給任何熟人憐憫自己的機會；也不肯以這副狀態(tài)來跟現(xiàn)有的鄰居交往。

更何況，現(xiàn)有的鄰居里或許便有他曾經(jīng)殺掉的敵人的家屬。

自己總歸是沒做錯什么的?？铺夭粩嗳绱烁嬖V自己。

但他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