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往關(guān)州，因逆流，速度緩慢，兩個時辰還沒到延河中游。

——但，此行并非只有巡撫衙門的一艘中等官船，后面還跟著九艘大船！

官船領(lǐng)頭，三十多位帶刀官差嚴(yán)守各崗位，瞭望戒備；九艘大船分屬關(guān)州三個富商，他們從南方返回，滿載貨物而歸。

其中，中間一艘民船的寬大艙房內(nèi)，一群人相談甚歡。

“哈哈哈，容大人仍是這般幽默風(fēng)趣！”

龐聰開懷大笑，唏噓感慨道：“年初押糧去順縣支援剿匪軍，三生有幸認(rèn)識了大人，哎喲，真不是咱放馬后炮，草民當(dāng)時就認(rèn)定容大人絕非池中物！”

“可不果然的嘛？慶王殿下所向披靡，剿匪大捷，齊將軍、容大人等功不可沒呀?！贝藿ㄍ昧ε拇笸?，贊不絕口。

他鄉(xiāng)遇朋友，敘舊談笑，令人心情爽朗。

“我等不過聽命行事罷了?！饼R志陽和氣笑道，他悠閑靠坐，手握的尚方劍裹著藍(lán)布。

容佑棠也謙說：“哪里哪里，掌柜們過譽了。當(dāng)時順縣條件簡陋，殿下命令我負(fù)責(zé)接待押糧隊，卻連頓像樣的酒席也置不出來招待諸位，戰(zhàn)后又匆忙回京復(fù)命，心里著實過意不去?！?/br>
“哎，草民們豈是奔著好酒好菜去的？九峰山土匪橫行禍害老百姓，草民沒本事剿匪，能送糧幫上忙已是榮幸之至了?！安裎嫡硎?，緊接著肘擊龐聰，興高采烈道：“大人有所不知，年中恩科放榜時，一甲名揚四海，草民幾個聽見狀元郎是您的大名！哎喲，當(dāng)時激動得什么似的，只恨距京城太遠(yuǎn)，無法登門賀喜。”

語畢，三個掌柜起身，鄭重抱拳，向容佑棠補道了喜。

患難出交情。他們于順縣亂局中相識，不僅同桌吃過幾頓飯，土匪攻城時，還提刀并肩守衛(wèi)過縣衙，情誼非同一般。

“多謝多謝，快請坐下說話?！比萦犹内s忙起身回禮。

“幾位掌柜去江南多久了？”齊志陽問。他余光暼一眼汗涔涔垂首的朱迪，既不問話、也不叫坐下，有意冷落對方。

龐聰恭敬答：“回將軍：草民幾個六月初下的江南，采買布匹、茶葉等物，三日前抵達(dá)河間渡口。”

“年年如此？”齊志陽狀似好奇地打聽。

龐聰苦笑答：“是的。”

“可是采買不順利？”容佑棠關(guān)切問，他從頭至尾只當(dāng)朱迪不存在。

龐聰嘆了口氣：“唉，草民幾個奔波半生，路子基本是固定的，倒不如何難，只是……”他情不自禁暼向朱迪，話音一轉(zhuǎn)道：“只是草民一把年紀(jì)了，也不知還能再跑幾年?！?/br>
“怕甚？虎父無犬子，令公子接班即可。”容佑棠寬慰道，他家也經(jīng)商，當(dāng)然明白對方的難言之隱：擔(dān)憂商稅與局勢。

愉悅笑談，皆與朱迪無關(guān)。他萬分煎熬，垂手侍立，冷汗?jié)裢负蟊?，束手無策，巴不得鷹嘴崖永遠(yuǎn)不到——怎么辦？何老大會不會誤以為我們騙他？誰知道容佑棠居然偶遇他認(rèn)識的關(guān)州富商呢？

事實上，容佑棠昨夜解了藥性后，在客棧大堂碰見了龐聰，雙方一拍即合，約定今日同行。并且，容佑棠特意叮囑龐聰保密、先出發(fā)一個時辰，于途中等候，相遇時再匯合，對方雖然不解，但爽快照辦了。

于是，朱迪就陷入了眼前的困局。

談著談著，不可避免提到了關(guān)州之亂。

“猶記得當(dāng)日剿匪大獲全勝后、送別時，我說過的：若有機會去關(guān)州，一定尋你們喝酒?！比萦犹母锌Φ溃骸皼]想到，這次還沒到關(guān)州，就已巧遇諸位。”

“草民幾個在省城休整歇息，真沒想到會遇見二位欽差大人！”柴蔚難掩驚喜。

容佑棠順勢道：“我和齊將軍此行乃奉旨查案?！秉c到為止，他毫不意外地看見掌柜們面露為難之色，遂又體貼地接了句：“但諸位六月初就去了江南，想來并不清楚家鄉(xiāng)變故?！?/br>
當(dāng)著朱迪的面，龐聰?shù)热酥?jǐn)言慎行，只敘舊閑聊，紛紛避談新政和官府。

“朱主簿去過關(guān)州嗎？”齊志陽冷不丁明知故問。

眾人聞言，自然而然地注視朱迪。

“……”

然而，正陷入焦慮中的朱迪毫無反應(yīng)。

容佑棠扭頭，笑瞇瞇，輕快喊：“朱大人？朱迪朱大人？”

“?。堪?，哎?！敝斓厦腿换厣?，緊張問：“大人有何吩咐？”他身穿灰藍(lán)緞袍，無意識地抬袖抹汗，袖子瞬間被汗水浸濕，后背更是濕了大片。

齊志陽又問：“朱主簿在想什么呢？難道你沒去過關(guān)州？”

朱迪慌忙搖頭：“回將軍：小人每月至少沿延河北上一次，沿途州縣都走一趟?！?/br>
“哦。”容佑棠頷首，興致勃勃道：“原來朱大人每月都要親自巡視州縣，真是辛苦了?！?/br>
朱迪搖搖頭，剛想謙遜兩句，隨即卻火速咽回自謙！他急忙補救道：“大人謬贊，小的只是陪同巡撫大人而已，何談辛苦？若論辛苦也是游大人?！?/br>
一派胡言！游冠英何曾每月巡視州縣？頂多一年一次。

龐聰三人不約而同低頭喝茶，只當(dāng)什么也沒聽見。

“游大人也辛苦。”齊志陽若有所思地點頭，對容佑棠說：“陛下命我等巡查關(guān)州風(fēng)土民情，像游巡撫和朱主簿這樣的官，理應(yīng)上奏朝廷?！?/br>
容佑棠深以為然，點頭贊同：“是啊?！彼鹕?，穩(wěn)步走到朱迪面前，定睛細(xì)看幾眼，驚奇問：“朱大人怎的滿頭大汗？莫非身體不適？”

朱迪硬生生忍住想躲避的本能，干笑道：“多謝大人關(guān)心，小的無恙，只是熱而已?！?/br>
“原來如此?！比萦犹捻樖謱⒋巴频萌_，氣定神閑，扶著窗欞，低頭觀賞滔滔河水，滿意地發(fā)覺自己并無暈眩感。他扭頭說：“真沒想到，延河水量竟然如此豐沛湍急！船老大好本事，我都沒怎么感覺晃悠?！?/br>
齊志陽聞言，也起身過去憑窗眺望，其余人緊隨其后。

“大人所言不錯，船老大是草民重金聘請的，揚帆走南闖北半生的老手了?！饼嬄旑H為得意。

齊志陽盯著奔騰水浪，扭頭看朱迪，直言不諱問：“若是小船，豈不危險？”

“這、這……”朱迪干笑，自登船后就如坐針氈，心虛得腳底發(fā)飄，強擠出笑臉：“多謝將軍關(guān)心河間百姓。其實，敢于往來此處的船夫皆有過硬的本事，熟能生巧，他們都是打小跑船的?！?/br>
說話間，船隊一口氣靈活繞過好幾個險灘，位于延河中游的鷹嘴崖到了。

前方一整塊筆直的巨石峭壁拔地而起，巍峨聳立，顧名思義，鷹嘴崖就是形似鷹喙突出的石壁尖端。

船行搖擺，水聲轟隆隆，濕潤水霧混著山風(fēng)撲面而來，船帆撲棱棱吹響，峭壁被苔蘚和藤蔓覆蓋，緊鄰綿延不絕的深山，無數(shù)落葉落花隨急流翻滾前進(jìn)。

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