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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著身子捂了腦袋抬頭去瞧,爹的額間已擰起了青筋,那時(shí)他一臉的恨,懣,憤,不甘不信,襯著他背后紅梅獵雪的字畫兒往我浮泡的眼睛里渾渾地?fù)u,銀艷相接,撼天動(dòng)地,和我過去數(shù)年每夜所畏懼過的此情此景是全然地一模一樣。如今這一天終于終于到了,我趴在地上啐出口血,竟然還覺出份兒痛快——爹那造反大計(jì)活活磋磨了我多少年,此時(shí)我終于也能拿把刀子往他心窩里頭扎上一扎。我拍著地磚咧嘴笑起來,特地抖著嗓子同他說:“爹,我昨兒就在東宮睡的,我就……就睡在太子爺邊兒上……”“混賬!你個(gè)沒皮沒臉的混賬!”這話果然更引怒我爹,我還未說完,他臉已怒到紫紅,立時(shí)見趁手處有一盞長桿兒高燈立在桌后,忽而抓過來就往我身上劈。徐順兒嚇得跳起來一擋,卻恰叫那一桿子避過我身背直落到我右腿上,痛得我登時(shí)直如裂骨剜心。燈盞的絹籠不輕不重打落在我背上滾開去,慢慢兒滾到前廳的門檻兒停在了一人的腳邊兒上,我忍痛間抬頭,竟見是我大哥聽了動(dòng)靜趕緊跑過來看,但見一室狼藉,他兩步踏來把我拎起,擰眉問爹:“爹,什么話不能好好兒說?他又怎么了?”“你自己問問他!”我爹沉喘著指了我的臉,“這玩意兒出息了!如今都能爬上太子的床了!”這話說出,我只覺大哥扶在我肋下的手都一松,下一刻再度緊起來將我扔到椅子上癱了,他看向我到底是驚怒又無力:“老幺,你……你怎么——你跟太子爺真有——”“有過了,什么都有過了!”我接著他的話嚷起來,越來越大聲,“我跟太子爺老早就有過了!老早老早我就——”“住嘴!”我爹一巴掌就扇在我臉上,這耳光直抽得我撲到了旁邊兒桌上,臉頰麻痛,腦子似鳴鐘般嗡嗡地響,好賴軟在椅上偏頭緩了一陣,卻還是不死心地瞥眼盯著他,緊咬了牙關(guān),終于把心底畏怕了好幾年的那個(gè)字說出來:“……怎么,爹,你生什么氣?……你不是要反么?現(xiàn)下你兒子我是皇太子的人了,你反起來是不是得把我也一道兒砍了???——那您也別氣了,把我一道兒砍了也就是了!”“你放肆!”爹厲吼著,抬手就是又一巴掌甩在我臉上,渾身暴起的那股氣勢竟還能更加威嚴(yán)震怒,徐順兒方叔早不敢攔他,我大哥擋在我前面也只被他一把推開。當(dāng)時(shí)他站在我跟前兒,指著我鼻尖子的手都抖起來,一張臉怒極了泛起赤紅,瞪著我的眼睛幾乎要脫出了他的眶子——可我就那么梗著脖子定定地看他,就如從前極小時(shí)候守在南跨院兒門外期待著他能說出什么來駁斥我的時(shí)候一樣,真是一模一樣,但他卻還是宛如被氣悶住了喉嚨一般,怒視著我半天,一個(gè)字兒都沒有吐出來。所以他到底是要反,到底他還是要反!我垂眼兒看去他顫巍巍指在我鼻尖兒的指頭,一時(shí)那心里是苦,是窮極眼淚的悲,更是痛,可這痛經(jīng)了那么些年,終鈍作了麻木和慣然。我扶著椅子,單憑左腿晃晃悠悠站起來,顫顫向他逼近一步:“……也是,你反了,砍了我又怎么樣,反正我死了你也不傷心……你根本就沒心?!?/br>我那時(shí)抬頭望進(jìn)他眼里,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正視我爹的眼睛,可那第一回望,卻是帶著恨。我一字一頓跟他說:“爹,我叫你一聲爹……我求求你,往后你要反,往后你要?dú)⑻印憔拖葰⒘宋?,殺了我這個(gè)不成器的兒子,殺了我割了我的腦袋!你再從我身上踩過去!”“老幺你住嘴!”同大哥這聲一齊貫下的是我爹又一頓揍,落在我臉上身上肩背上的拳頭如舂米的木頭打在石墩上,混亂中大哥將我護(hù)在他背后,我爹再罵我我已聽不進(jìn)去,也無力再聽下去,終于尋得個(gè)間隙,大哥夾起我來就奔出了前廳去。大哥一路架著我快步地走,一路沉悶了一腔的愧憤,那愧憤極盛,叫我輕易能感知,但他卻是沉默。這沉默就似他指上的繭子一樣,透著我臂上薄袖不輕不重硌在我手肘上,不痛不癢,卻已叫人無法再難受。一直到我院門口,他憋了這長一段,終于咬牙憋出一句:“老幺,你……你這怎么對(duì)得起爹啊……”可這更是沒了名堂的話。爹他要反,是將我國公府一家子的命都搭在了里頭,如今我斷個(gè)袖就能礙著他了?我笑了一聲,靠在我院兒門口的柱子上同大哥說:“無所謂,對(duì)不起就算了。就算是對(duì)不起他,我也就對(duì)不起了?!?/br>【佰伍肆】從來我跟沈山山都以為,那些寫說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犯了家戒就被打斷了腿逐出去作庶民的話本兒,若不是窮酸寫的,則一定是未經(jīng)廿年以上富貴的小家兒門戶寫的。京中富貴的高門宅邸,一幢幢修起來得要多少年?當(dāng)中多少腌臜事情多少秘辛,一磚一瓦下面蓋的都不是能告人的事兒,怎可能將內(nèi)里之人轟然趕出去授人以柄?就算我家沒有這要反的事兒,我一旦有辱家門,那我爹就算要打斷我的腿,我這條腿首先斷就得斷在國公府里,其次斷了之后要自取生滅,那死也得死在國公府里。同皇上好的事兒我爹知道后,我雖被打了個(gè)半瘸,卻到底并沒真的斷腿。我爹也并未真把我揍死過去,單算著有辱家門、欺綱藐常、無顧倫理一類,他竟好似是忽而對(duì)我抱上了他從來不曾抱過的期望,居然將我層層關(guān)在屋里令仆從四下看管著,自個(gè)兒并不再來打罵我,反倒不知何處尋來個(gè)迂腐老學(xué)究,成日掠過了七情六欲,只哆哆嗦嗦拿著數(shù)冊(cè)厚本兒,拖長了聲音跟我講那三綱四端五倫八德。那老家伙瘦得似猴兒,聲音破了風(fēng)箱似的難聽,他來一次我就拿東西扔他一次,手邊兒是吃飯的湯碗就拿湯碗扔他,是雜書就拿雜書扔他。他不是不怕我,但他自然更怕我爹,到后來這老頭兒都站在了院兒里不敢近我身,居然都還扯著那干癟的喉嚨在院兒里訓(xùn)我:“……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天下治;三者逆,天下亂……”我當(dāng)時(shí)要不是惜著手里玩兒著的花瓶兒是西域來的就這一對(duì)兒,老早就拎起來大嘴巴子抽他了:“你這老骨頭做過臣么?你做過君么?什么都不知道你鬧騰什么呀,滾滾滾!”正趕上我二哥下了工來瞧我,走到院兒里一見此景便生怒意,快步走來把我手里花瓶兒一抽,肅起臉來罵我竟比那老學(xué)究還罵得之乎者也,罵完了叫來家丁把我那對(duì)兒西域?qū)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