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部新晉之人正午在乾元門外候著，一齊盤點(diǎn)了才能由吏部領(lǐng)入宮門去。我沉頓不少日子總算盼來入班，夜里不免東想西想，根本沒怎么闔眼，清早也不多耽擱，起來就梳洗穿戴了。

徐順兒端了傷藥來再往我腿上敷過一次，我站起來走了兩步，只覺跛是有點(diǎn)兒跛，可也復(fù)原得差不離，要是撿著機(jī)會能去見見皇上，估摸也能瞞得過去。

想過去我第一回入宮時，還是我爹送我上車的，他曾站在國公府門口囑咐過我許多話，可換到這回再入宮，他卻好似已對我眼不見為凈。我挨著中午上了馬車的時候，爹老早已去了部院兒點(diǎn)卯，唯獨(dú)我二哥留下一句叫我萬事警醒，其他卻再沒有了。

好在入宮于我倒作常事兒，這些我根本連微末的一點(diǎn)兒都不在意，一路到了乾元門口，見沈山山已經(jīng)在，便更寬慰一些，招著手就過去同他說話，他同我引見旁邊兒一人，說殿試時候瞧見過的，是同我們一起點(diǎn)入御史臺的劉侍御。

原本也不熟悉，我不過同那人打了照面就不再搭理，可在宮門口等了大半個時辰的盤查，我卻發(fā)覺那劉侍御一直或多或少地盯著我看。

我摸了摸自己臉，問沈山山：“那姓劉的老瞅著我做什么？瞅得我心里發(fā)毛?！?/br>
沈山山好笑地拉了我一把，“他好歹是二甲里的頭名兒，進(jìn)來還跟你這墊底兒的一樣職位，換了是你你不多看兩眼？”

“那他是該恨上我了?！蔽覠o所謂地笑，“我還以為他是瞧我長得俊呢?！?/br>
“你還敢說?！鄙蛏缴教滞翌a邊一點(diǎn)：“也就這兩天兒消了腫瞧著好些，之前那模樣兒多嚇人。這兒，還有這兒，都還沒完呢?！?/br>
我把他手拉下來，假正經(jīng)道：“哎，沈侍御你做什么，皇宮重地你別動手動腳的，逗娃娃呢？咱們都是要進(jìn)御史臺的人，嚴(yán)正點(diǎn)兒，叫吏部看見像什么話?！?/br>
“吏部看見又怎么樣，有你二哥在他們還敢動你的？”沈山山反手掐著我后頸把我往前推，“得了，別貧了，趕緊盤查去。”

門口盤查的侍衛(wèi)都是常在各宮門值守的，大多認(rèn)得我，盤查我也快，幾人還順帶同我寒暄兩句，可說著說著我發(fā)覺那劉侍御又在盯著我看，倒也就膈應(yīng)著聊不下去，便拉過沈山山往吏部人跟前兒錄名去了。

名兒錄好了，我們排成一隊(duì)兒，全都跟著吏部的一道往西邊部院兒走，一路吏部的人都在講些老規(guī)矩，說哪殿哪樓不得擅自去，哪宮哪道要什么腰牌兒，哪門哪路需何人通傳，我早聽煩了，一路就隨口跟沈山山聊聊哪部哪院兒的東西好吃，最實(shí)用的，是告訴他最近的茅房在哪兒。

沈山山一路聽著我平時憋尿的事兒一路忍不住笑，他們學(xué)監(jiān)那幾個要入班的也識得我，一時聽著我說的比吏部好玩兒有用，漸漸都湊過來聽，不一會兒走著走著隊(duì)伍就圍成個圈兒，前面吏部的臉上掛不住了，紅了面皮揚(yáng)袖叫我一聲：“那什么……三公子，也給咱們留兩句成不成？還指著回去給稹侍郎交差呢?！?/br>
二哥名頭被叫出來鎮(zhèn)我，我只好閉了嘴，大家也各自歸位。

隊(duì)伍重新規(guī)整后，前面一人回過頭來再次惻惻望了我一眼——還是那劉侍御。

沈山山順著我眼光也瞧見了他，只抬頭淡淡望過去，那劉侍御便嚇得立即扭回了頭。

我見此，挺好笑地捅了捅沈山山胳膊：“瞧瞧你，眼神兒當(dāng)令箭，人家看你一眼都覺著怕。”

沈山山無奈瞥過我，笑起來提點(diǎn)道：“稹清，石打冒頭的鳥，你少說話吧?！?/br>
我當(dāng)時也不知出沒出聲去駁沈山山這話，但隱約記得心里是真不在意那劉侍御的。因?yàn)榈饺缃裎乙矊⑹逃辉谝狻?/br>
入班之后那么些年，沈山山遷升御史丞又調(diào)去京兆司做了少尹后，就連我都磕磕碰碰地撞了大運(yùn)，慢慢兒做到了御史中丞，但劉侍御過了那么多年也依舊是個劉侍御，因著這個，臺里晚輩兒還給他起過個渾名兒，叫劉龜。

龜者自行奇慢，遇rou眼饞卻見險(xiǎn)縮頭，逢人又一副老生自傲形容，真同劉侍御這人一模一樣。他們學(xué)到我跟前兒，我聽了當(dāng)這極是好名兒，就笑了兩聲?？晌倚Φ倪@兩聲卻叫劉侍御盯住了，他竟娘們兒兮兮地在梁大夫跟前兒參我一本，說我?guī)е^給他起外號，這是離間臺里同僚干系、教壞后生，他望梁大夫管管我。

梁大夫拎著折子，板起臉問這龜字兒是不是我起的。我沒慌，因想著我認(rèn)了倒不怎么樣，頂多挨頓罵，可后生一旦被供出去就得挨板子，遂平平道：“是我起的。老師您想想，我同劉侍御同僚這樣多年，這龜字兒也是盼著劉侍御長壽啊，好歹我領(lǐng)著他多做幾年的事兒不是？這是個愛稱，劉侍御是誤會了，誤會了。”

梁大夫當(dāng)時瞅著我，那神容也不知是不是笑，總之會意咳了聲，把折子兒扔回劉侍御桌上嘆了口氣兒，叫他還是管好自個兒吧，甭老盯著別人說三道四。

劉侍御那個氣得啊，他坐在部院兒桌后直瞪我，都沒空去瞧別的地兒了。

這就一直把我瞪上了中丞的位置。

我是真謝謝他，遷升宴就還請過他，只他也沒賞光。估摸是又忙著瞪別人去了。

就跟入班那天兒我們走到玄德門的時候一樣，恰逢我們隊(duì)伍里頭有個誰的哥哥在禁宮門外做侍衛(wèi)的，不過揚(yáng)手一招呼，劉侍御那眼神一下就瞪過去了，好似個搶桃兒的猴子。

我正在同沈山山指著他笑，結(jié)果前邊兒的人忽而都開始慌亂地叫著快行禮，然后一層層都跪了下去。

我還沒鬧明白怎么回事兒，就已被沈山山拉著一起跪下去，竟望見前面一層層跪下去的人后面，逐漸現(xiàn)出個明黃色的人影子。

那人影極莊重地站在西皇城部院兒外的紅墻綠蔭下，好似經(jīng)過，又好似久立，卻更如久立在經(jīng)過處，后面太監(jiān)宮女兒給他掌著華蓋羽扇，他負(fù)了手遠(yuǎn)而靜默地看著我們這一隊(duì)人，雖聽見了請安的聲音，卻也沒立時就叫我們免禮平身，反而目如秋水似地一一漫過我前面的二三十個人，正凝起眉來，不疾不徐地找著誰，漸漸那秋水也往我這兒漫。

實(shí)則他極快就看見了我，但那一瞬于我卻太長。那時我恨不能打起鑼鼓來沖他吆喝：爺，看我！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那時心底兒這叫嚷幾乎奔著膛子就要躥出來——可卻又不能夠躥出來，我的手臂都抖，我很想站起來向他揮舞——可卻又不能夠站起來向他揮舞。

好在他終于看來，遙遙地，他望著我目光一滯，猶如半池?zé)熛颊盅?，下刻他步子向前挪了那么一丁點(diǎn)兒，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