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順兒答：“大公子同驍騎營被禁軍一押入京就下了獄，哎，如今也不知怎樣……老爺?shù)故侨ラw里議事兒了，也才走一會兒。出事兒那天宮里來人說你病下了，我還想著回來打聽打聽，結(jié)果老爺也不在……府里下人都嚇得慌慌亂亂的將事兒做的烏七糟八，方叔和大奶奶撐得也不易……我便就留下來幫襯幫襯?！闭f罷他過來扶著我，憂心忡忡盯著我道：“爺，你，你這臉色……小侯爺他家——”

“我沒事兒?！蔽腋耖_他手，“只累得慌，想歇歇，你去替我收拾——”

說到此我卻忽而想起，我之前已被我爹掃地出門，如今這家里收拾哪兒都不該有我的地兒。

于是我道：“你去備車罷，過會兒咱還是回宅子去?！?/br>
徐順兒不安地哎哎應(yīng)著，放開手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我沿著游廊走到前廳，果見劉侍御正領(lǐng)著個臺里后生坐在里頭，見我來便都站起來點(diǎn)頭。

我進(jìn)去坐下問他：“梁大夫怎樣了？”

劉侍御抬眼看了看我，從后生手上拿過一沓文書放在我手邊兒的桌上：“梁大夫連日受了這多驚怕，昨兒好容易回來，臺里便都勸他先歇在家里。梁大夫犟不過，只好說明兒再回臺里，可眼下這亭山府與沈家的供詞卻需明早前簽了送去大理寺。”他提出當(dāng)中一本兒夾有黃箋的，“特有這本兒，是沈——”

“擱下罷，”我點(diǎn)頭應(yīng)了，“我瞧了簽下，晚些時候就叫人直接送去大理寺。你們這時候事兒也多，甭跟我這兒耗著了，回去做事兒罷。”

劉侍御被我打斷，又再抬頭，好似是想接著說點(diǎn)兒什么，然盯了我片刻，他斟酌一二，卻到底還是癟嘴埋了頭，領(lǐng)著后生向我告了退，便一道兒走了。

我袖手抱了供詞文書站起身來，聽徐順兒已同方叔說好要走，便立在國公府前院兒的青石池子邊兒上，只等徐順兒把車備好，就又要從這府里出去了。

此時國公府里整個兒都靜悄悄的，徑行的下人低頭匆匆地走，就連南跨院兒里那終日不停的吵吵也都停了，如此好似連刮在我身上的風(fēng)都格外冷些，直往我脖領(lǐng)里鉆，叫我忍不住就抬手想要再將襟領(lǐng)拉得緊些。

然手摸到頸間時，我竟錯覺自己頸上好似還有條細(xì)繩掛著什么往下墜似的，便禁不住往衣裳里稍稍一尋摸，卻發(fā)覺——錯覺，終究只是錯覺。

人大約總習(xí)慣于得，而不慣于失。

有些東西曾沒有的時候，我大約也覺不出份兒少來，可一旦有過，哪怕這東西只是個玉墜兒，只是條細(xì)繩，卻也像是同我一身血rou長成了全然規(guī)整的一塊兒似的，再要少掉，就宛如一刀生生割下塊兒血淋淋的rou來拋去，甚還不知被拋去了何方，只一身終有一塊兒是少了。

此后少了這塊兒，大約永久都要活在這少了一塊兒的不慣里。

卻不知會不會不慣不慣著，也就慣了。

【貳壹叁】

遇上什么錯過什么，有時是命數(shù)，同人知與不知從沒什么干系。

其實(shí)我很想同小皇叔說——若他這么多年是為著沈山山來膈應(yīng)我，那他還真膈應(yīng)錯了人。

他該去膈應(yīng)這天底下的所有人，卻唯獨(dú)不該膈應(yīng)我，只因往往他外人瞧來的在意，擱在當(dāng)局者手里卻直如個guntang的山芋，只要不撒手，那便需一直忍著火熱的灼痛，而就算是手心兒燙落了皮兒指頭燙焦了rou，也還是既舍不得吃了，更舍不得拋下。

他或然是覺著沈山山將這道理明白得早罷，他是羨慕我么？

可他何嘗知道，這道理我比沈山山明白得早多了。

我同沈山山，便是這天底下絕頂膽小的倆人，就像是立在廟子里頭的大神小佛般，永遠(yuǎn)站在身側(cè)，明明那么近，卻永遠(yuǎn)都無法一動。

許多事兒便像我那從未到過的江南一樣兒，若沒有過更暖的希冀，則再不會更寒，且我這八年一路獨(dú)獨(dú)走來已經(jīng)足夠地冷，足夠地孤，足夠地苦，我從不望沈山山同我一樣要走這遭。

而沈山山若是從小揣著他家的禍患來同我處，那大約更是同種心境。

——他從來都聰明，他從來知始終，故從不曾開口。

而我倆好到至今，大約是好在我亦同他。

【貳壹肆】

年初的時候，京兆司協(xié)同刑部處著崇文書局的案子，沈山山便有不少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偶有一回我在大理寺碰上他去交案子，打趣他臉色兩相閑聊起來，這才知道崇文書局那命案竟是場雙殺，而我少年時候最仰慕的蘭草生竟還是個由小書生代筆的空簍子，那雙殺當(dāng)中的第一殺也正是這小書生。

此案任誰聽了都要唏噓，我這么搶先打沈山山那兒探來，直覺特新鮮，回了臺里還樂顛顛兒地正跟幾個后生嗑著這事兒，卻未料底下人此時竟突然遞來道折子。

折子上沒署名兒，說是清早被扔在宮道兒上，經(jīng)人撿了送來。劉侍御當(dāng)先打開念了出來，當(dāng)中竟是揭露沈山山他表哥在營中擅改軍功、提攜親信的罪過，羅列極其詳盡，卻不知究竟有沒有依憑。

臺里眾人一聞此折，皆知這是來了事情，笑鬧便盡都頓下，而此事兒牽扯到沈山山家里，又更叫我有些心驚，作想下便讓梁大夫放我去查?？闪捍蠓蚵犃耍瑓s也不知想著什么，竟拿過去說他親自處。

由是我?guī)缀踅舆B幾日都跟在梁大夫身后打轉(zhuǎn)，就想提防他將驍騎營這事兒給折騰大了。這自然害我遭了梁大夫好幾通痛罵，最終也被他趕去了大理寺替他會審一樁案子，結(jié)果待到次日上朝梁大夫出列稟報近日待查之案，我卻聽他將沈山山表哥的罪狀添了個十足十，經(jīng)他抑揚(yáng)頓挫地徐徐念出來，還沒開查竟已像是板上釘釘似的。

那時我慌慌回眼往后頭京兆司幾人處一看，只見沈山山青白了一張臉，正遙遙同武將列里的他爹相顧一看。

定安侯爺當(dāng)年是很晚才有了沈山山這獨(dú)子的，故在有沈山山之前，他因著同亭山將軍的情分，便從來將沈山山他表哥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兒子，此時自然是心疼得替這侄子保了個奏，說宮道飛書不足為信，梁大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蛇@恰撞在了梁大夫的刀口兒上，叫梁大夫得以撿了個漏子，繼續(xù)跟皇上參定安侯不顧公私、包庇家小。

如此武將那邊兒自有替定安侯爺抱不平的，也更有為亭山府喊冤的，文官這方也得理不饒人，禮部、吏部又不知怎地上了梁大夫的船，一個個嘴皮子翻得比槳快，之乎者也、引經(jīng)據(jù)典，直說定、亭二府徇私枉法，一時文武兩方吵起來，鬧得整個早朝都烏泱泱的。

鼎沸人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