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許多。

“你的簽子呢？”滄玉閉上眼睛準(zhǔn)備休息時出聲道，他的眼睫顫抖著，如振翅欲飛的蝴蝶，一雙如蜜糖般的琥珀眼眸被藏匿起來，不安分地在眼皮下轉(zhuǎn)動，看起來并不安穩(wěn)，他仍醒著，不過很快就要入睡了，“你該不會只拿了我的吧?！?/br>
聲音悄然，如同耳邊呢喃。

“我的在這里?！毙鈴囊律牙镉置隽烁炞舆f到了滄玉的手中，那柔膩冰冷的指尖慢慢張開，將那粗糙的木簽連同異獸的手一同緊握住。天狐側(cè)了側(cè)身體，他仍然閉著眼睛，呼吸勻長，似已入睡了，然而動了動唇，又發(fā)出微弱的聲音來。

“念給我聽。”

玄解愣了愣，他不必看那簽子，上頭的兩句話早已深入腦海之中，只是略有些不明白滄玉的要求。天狐靜靜躺著，赤紅色的夕陽掃過紙窗，散落在他蒼白而疲憊的面容上，雪白的發(fā)絲被染上了火焰的色彩，似乎立刻就要燃燒起來。

“碧海無波，瑤臺有路。”

“山長水遠(yuǎn)難覓處，卻叫明月送將來?！?/br>
滄玉輕笑了一聲，他一下子就懂了這句話的意思，慢條斯理地問道：“明月送來了嗎？”天狐緩緩睜開眼，蜜金色的瞳孔在夕陽下閃爍著光彩，似乎藏著某種玄解難以理解的東西，他便這么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玄解，眼神幾乎有些露骨了。

“送到了?！毙恻c(diǎn)了點(diǎn)頭，他的確已心滿意足了，那日花燈夜月老會，無論是流向五湖四海的燈，還是手中所拿的簽，甚至是滄玉本身。

滄玉又笑了笑，低聲道：“是嗎？難道你不想要更多嗎？”

這下天狐將眼睛徹底睜開來了，他臉上的倦容完完全全消失了，眉頭微微舒展開來，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如同幼年時分每次準(zhǔn)備教導(dǎo)玄解前那樣。他從容而平靜地坐起身來，屈指破開窗上紗簾那簡陋的開關(guān)——這是客棧夏日拿來防蟲的，紗簾掉落下來，給夕陽又疊上了阻礙。

房間里徹底暗了下來。

玄解靜靜地看著他，熟悉的火焰在血液里沸騰起來，這種莫名的熱意一瞬間如風(fēng)暴席卷而來，他的身體發(fā)燙起來，又與往常熟悉的感覺不同。

異獸俯身時心臟狂跳著，如同密集的鼓點(diǎn)，又疑似傾盆大雨下的荷塘，他對著欲/望還很陌生，因此低語道：“我想變回去?！?/br>
妖族的許多習(xí)性跟人族并不相同，盡管變化成人身后可以如同人那般，可絕大多數(shù)大妖都不會放縱自己的情/欲，畢竟生來習(xí)性難改，大多數(shù)妖怪精靈都更習(xí)慣春日時繁衍生子。繁衍往往不是妖最迫切的需求，跟人將愛欲結(jié)合在一起不同，他們自有規(guī)律與習(xí)性。

因此玄解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yīng)，更何況這具年輕的身體實(shí)打?qū)嵤堑谝淮斡龅竭@種狀況，不由得迷惑萬分，只能等待滄玉的回應(yīng)。

“傻子。”滄玉輕聲笑道，他的眼睛里藏匿的東西開始與玄解重合起來，然后搖頭拒絕了，“別怕?！?/br>
柔軟的嘴唇貼合在了一起。

原來人是這樣的。

玄解恍恍惚惚地想，任由火焰瞬間燃燒理智，蔓延開來，將四周化為火海。

烈火沸騰了起來。

…………

滄玉睡得很深，常年掛在臉上的鎮(zhèn)定神情已蕩然無存，兩根簽子被丟在了地上，天狐的手安放在枕邊，露出光潔而空蕩的掌心。

他熟睡著，氣息悠長，雪白的頭發(fā)垂在額前，看上去竟有幾分乖巧溫順。

此刻天色已經(jīng)暗了，赤紅色的落日變成了淺灰色的月光，朦朦朧朧氤氳著，好似海上潮生的霧氣化作一條輕柔美麗的薄紗，隱隱約約伴隨著陰影籠罩在滄玉的臉頰上。玄解凝視著他，覺得早已看習(xí)慣的臉此刻竟有幾分陌生，好似對方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存在，這種感覺稍縱即逝，異獸俯身抱著天狐，下意識化成了原型。

木床不堪重負(fù)地叫喚出聲來，幾乎崩潰，玄解只好將身體稍稍縮小些許，這才勉強(qiáng)支撐住了他跟滄玉，粗糙的鎧甲燒得被褥皮焦rou爛，皮膚上濕潤的汗珠在異獸靠近的瞬間就消散無蹤，這個形態(tài)讓玄解感覺到了些許安全感，他就這么圈著滄玉，如同當(dāng)年天狐在藤網(wǎng)之中擁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夜深了之后，玄解才重新化為人形，將外衣披上身，走到地上去將那兩根木簽子重新?lián)炝似饋矸旁谧雷舆吷稀?/br>
他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音，那些曾在心中蠢蠢欲動的響音，還有那無窮無盡燃燒的火焰，如同貧瘠荒涼的圣壇被再度點(diǎn)燃，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跟玄解所以為的答案不同，力量未能滿足他，吞噬夢魘的能力都無此刻這般滿足，真正讓他感覺到安寧的是滄玉。

夜間的漁陽很寧靜，在心魔以為滄玉的身體被殺死后，玄解一直專心于照顧滄玉而很少出去過，當(dāng)天狐沉睡后，異獸索性連凡人都懶得偽裝了，他一直待到店小二都恐慌他們倆是不是餓死在房間里，時不時會來敲門詢問一番。

玄解懶得應(yīng)付，卻也不至于跟一個小小的凡人計較。

滄玉的確傷得很重，魘術(shù)本身就極為玄妙，倘若入夢者認(rèn)為自己活著，那夢魘中發(fā)生的任何事都無法摧毀他；倘若入夢者以為自己死去了，他身上便會出現(xiàn)真正的傷口。

在天狐失去意識的那些時光里，他胸膛的傷口一直變化著，有時候好，有時候壞，幾乎成了玄解的噩夢，血淋淋的洞口空蕩蕩的，那顆跳動的心在利爪穿透時就已經(jīng)粉碎。他壓根不在乎那個冒牌貨，因此下手毫不留情，同樣明白入夢的絕不會是滄玉本身，可是明白不等于安心。

他仍舊覺得茫然而孤獨(dú)。

仿佛滄玉會頃刻間將他拋棄于此。

玄解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恐懼的滋味，直到那雙眼睛再度睜開來，放出熟悉的光彩，那面容上的神態(tài)又再度讓他的心活躍起來，恐懼感仍殘留了片刻。

異獸的唇輕輕貼在天狐的額頭上，滄玉方才還炙熱的身體又再度冰冷了起來，他瑟縮著躲進(jìn)了被子里，眉毛微微皺了皺，也許是因為疼痛，還有可能是因為寒冷。玄解當(dāng)然知道滄玉既然回來了，那個東西顯然已經(jīng)不可能活下來了，在火靈地脈的時候，滄玉喜歡戲耍獵物，他很少出手，倘若出手，絕不會留任何活口。

與玄解不同，滄玉殺死那些小妖時快得仿佛害怕他們會感覺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