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又該上書“收復(fù)故土匹夫有責(zé)，臣愿為陛下肝腦涂地，領(lǐng)精兵一支增援靈州”了。

靈州要守住，可屏州也不能丟。進(jìn)退兩難吶。鐘越和燕斐猶在前方開疆拓土，趁著今冬第一場雪未下之前，若能把整個靈州拿下，待到明年開春，便能占幾分上風(fēng)。樓三當(dāng)家主理青雀城大小事務(wù)，恐怕難以抽身。洛云放把賀鳴留在落雁城看家，田師爺守著嘯然寨，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到了倪文良的薊州馬刀跟前，弱得跟兔子沒區(qū)別。

洛云放在腦中把所有能用的人一一過了一遍，視線掃過燕嘯墊著護(hù)板的腰：“明早我?guī)嘶厝?。?/br>
燕嘯搖頭：“我去。這邊的事，你比我熟?！?/br>
洛督軍治軍治人都有一套，屏州軍所到之處，成群結(jié)隊的大姑娘小媳婦候在城門口等著看秀美絕倫的冷面少將軍。官軍入城，約法三章，令行禁止。不出一旬，政令通行，人和市興，魚龍混雜的孤鶩城內(nèi)歷經(jīng)數(shù)年荒蕪，經(jīng)他一番治理，隱隱已有復(fù)蘇之象。這樣的手段，嘯聚山林的燕大當(dāng)家使不出來。

“孤鶩城還是由你坐鎮(zhèn)為好。何況，倪家那邊我也有筆賬要找他算算。”他說話時嘴角含笑，渾不在意的輕飄口吻，“不用帶太多人，我有個主意，剛好對付他?！?/br>
洛云放若有所思地再看他一眼，點頭道：“好。”

他便小心翼翼扶著腰，慢吞吞再躺回去。良久卻不聞鼾聲，只聽得模模糊糊的一句問話：“你不怕回去后我占了屏州，暗里陰你一把？”

洛云放正提筆批閱公文，筆尖頓了頓，復(fù)又從容下筆：“你不怕你一走，我占了靈州，翻臉不認(rèn)人？”

“呵……”輕輕的笑聲響起，燕嘯閉著眼，耳畔是窗外“沙沙”的落葉聲與他筆尖擦過紙張的窸窣聲響，“你不會。”

話音低微，口氣篤定。

第十三章

燕嘯啟程之日恰逢靈州燈節(jié)。

靈州風(fēng)俗，每年秋末最后一個月圓之夜城中大辦慶典，夜間全城男女老幼提燈游城，堪稱一大盛事。這些年胡漢雜居，風(fēng)俗亦有變更，游城之時，街邊商家通宵達(dá)旦至次日清晨，街口高臺之上更有美艷胡姬與各色藝人，或載歌載舞，或雜耍賣藝，熱鬧好比過年。更有年輕男女借機傳情，一盞花燈，一個香囊，人流如織里回眸淺笑短短片刻對視，便是眉目傳情你儂我儂互許終身。

燕大當(dāng)家眼饞了許久，天天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話里話外這個那個哎喲咿呀，云meimei，我們是不是也該入鄉(xiāng)隨俗與民同樂？

洛云放連個眼風(fēng)都不屑回給他。

燕大當(dāng)家鍥而不舍，洛大督軍穩(wěn)如泰山，唯有書房外侍立的小廝天天被吵得頭疼——一樣的話天天變著花樣翻來覆去說幾遍，你們煩不煩？煩不煩？

就這么煩煩擾擾吵吵鬧鬧地過著，這慶典終究同燕嘯無緣。

清晨時分，城門前人馬寥落，燕大當(dāng)家當(dāng)先翻身上馬。不遠(yuǎn)處恰好有人正興高采烈往樹上掛燈籠，為晚上的游城做準(zhǔn)備。他勒住韁繩，看了又看，扭頭笑嘻嘻地同洛云放講：“纏了你幾天，想拉你跟我一起游城，你都不點頭?，F(xiàn)在我走了，就真沒人陪你了?！?/br>
洛云放騎馬跟在他身邊，聞言斜著眼逗他：“那你明天再走？”

他便齜著牙，兩眼炯炯有神，盯著他木然的面孔看過一遍又一遍，搖搖頭，口氣鄭重：“事有輕重緩急，大事為重，軍機不可延誤。”倪文良帶人過了離河，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

東墻頭淡金色的晨光照著他線條剛硬的側(cè)臉，男人一身玄色衣袍配金色肩甲，金冠束發(fā)身佩長刀，腰板筆挺地騎在馬上，說不出的英姿威武。他舉目遠(yuǎn)眺，神情悠遠(yuǎn)，熹微光影之下，下頜邊的疤痕已淡得幾乎看不大出來，襯著他幽邃的眉目，無端端透出幾分俊朗偉岸。

算他識相，尚知道輕重緩急。洛云放心頭一松，難得柔和下了臉色，亦步亦趨跟著他往城外走。耳畔邊，燕嘯跟著再解釋一句：“去晚了，你的云瀾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得恨死我?！?/br>
糯米團子鬧了幾次想來靈州看看，都被洛云放毫不留情地駁了回去，至今還乖乖地窩在落雁城的學(xué)堂里念書。倪文良若是入城，必然要先把他綁在身邊。

不禁轉(zhuǎn)頭再看他一眼，洛云放眼瞼低垂，抿著嘴默默沉思。

燕嘯渾然不覺，戀戀不舍地頻頻回頭去看那掛上了燈籠的大樹。

兵甲鏗鏘，隊列逶迤，高大的城門遠(yuǎn)遠(yuǎn)被拋在身后，城中景象早已不復(fù)，任是將秋水望穿，亦再看不見什么。洛云放勒馬止步，低咳一聲：“倪文良兵強馬壯，不可大意?！?/br>
燕嘯明白送到此處洛云放就該回城了，點頭答應(yīng)：“你放心，我明白?！?/br>
嘯然寨與屏州軍兩家共處足足兩年，為穩(wěn)軍心，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你送我我送你的送行戲沒少上演，起初假惺惺地演了幾次，如今已然生成幾分駕輕就熟的默契。

“除了倪文良，另幾家也已經(jīng)派人去盯，不能放松?！?/br>
“我心里有數(shù)?！?/br>
“一旦鐘越回來，屏州那邊我會派人增援。”

“行，我等著?！?/br>
他說一句，他便勾著嘴角點一點頭。一個繃著臉低低地說，一個咧著嘴連連點頭?？?，心平氣和也不是那么難，各退一步，誰也別高冷，誰也別耍賤，不那么平易近人的洛督軍臉上也是可以掛上幾分好顏色的。

在場其余人等齊刷刷地看他倆做戲又齊刷刷地撇開眼，換了場景換了打扮，當(dāng)年嘯然寨議事廳里蹲在洛督軍腳邊的大卷毛狗，啊，不，大當(dāng)家還是如此……嗯……不能告訴田師爺，知道大當(dāng)家還是這么沒出息，田師爺又得捶著桌子哭。

朔風(fēng)遠(yuǎn)大，塵土飛揚，洛云放拱手作別：“某在此靜候佳音?！?/br>
燕嘯肅容回禮：“定不負(fù)督軍大人所托?！?/br>
他垂頭，他抬眼，寒風(fēng)吹亂了鬢邊的碎發(fā)，洛云放的視線剛好對上他下頜上那道淺淺的疤，斜斜一道恰劃在左面的嘴角邊，原就沒個正形的江湖草莽，現(xiàn)在更重了幾分邪氣。

鬼使神差地，寡言罕語、連一個字都不肯多說的洛大公子在慣例的客套后多添了一句：“腰上的傷……要按時換藥?！?/br>
話音未落，洛云放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初升的朝陽照耀下，燕大當(dāng)家那口招牌似的大白牙幾乎晃花了在場所有人的眼：“好，我一定記著。”

多年之后，洛云放回憶往昔，腦海中首先浮現(xiàn)的依然還是燕嘯這一口锃光瓦亮的牙，白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