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張臉隱在暗影里，沒有直接答他，可是拓跋滅鋒心里一早已經(jīng)知道答案。

白靈飛腕骨被箍得咯咯作響，但依然是吃痛還硬受的那道倔勁，沒有甩開拓跋滅鋒，也沒有吭半點聲。

他沒說的那句話，是想讓拓跋滅鋒把偽章留來保命，可是從那能掐斷他手腕的力度，他知道師父是聽明白了——就如出關(guān)前的那天，他偽裝受阿那環(huán)驅(qū)使、帶著九玄闖進黑玄軍的帥帳，在四眼對上的一剎那，師父就知道他并非傀儡一樣。

他們訂下了暗約，由他助鮮卑走下一步復(fù)國的險棋，所以他不惜背負罵名轉(zhuǎn)戰(zhàn)草原、也替鮮卑爭取和保全五大部族；而作為交換條件，現(xiàn)在就是鮮卑助他挽救中原的時候。

那樣的交易，毫不留情的將自己置于死地，為了達成各自的目標(biāo)不顧犧牲一切——可是這放在他們身上，卻又是那樣的自然而然，仿佛彼此都理所當(dāng)然是一頭走到底的人。

藝滿出師這么多年，他才理解通透師父把九玄交給自己時、沉重而無比難明的眼神——那是比練劍更曲折的路，沒有其他方式和捷徑，恰恰就是碧師祖幾次在他神識里說的一句：

只有變得更強，他才能守護更多生靈、承擔(dān)起更多苦痛。

——他十五歲便已參透終式“無蘊”，可是卻在離開忘憂谷后十一年，才成長到一個真正不負師門之誓的御劍弟子。

“我收到了昆侖山的密信?！?/br>
沒來由的一句話，白靈飛卻聽得立時動容。

離整軍出發(fā)不到半個時辰，拓跋滅鋒的注意力不得不從兵符上移走，也沒時間去細申和扶光多年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只能對白靈飛挑重點道：

“扶光打開神音殿，將初代教王燁珩藏在殿內(nèi)的手稿鉆研過。四百年前懷陽帝對師祖行血咒之術(shù)，所用的十萬生靈便是葬在昆侖山鏡湖上。如今燁珩已死、他落在昆侖的封印將破，鏡湖里的邪力惡靈已經(jīng)快困不住了，西域地界正生出無數(shù)異端災(zāi)禍，整片疆土一片烏煙瘴氣，百姓苦不堪言——扶光說如此下去，不出半年，必有天劫?！?/br>
在平京皇城被施術(shù)的時候，阿那環(huán)破開了景言的“附生誓”，至此，白靈飛獲得了昭國元帥的全部記憶。他將連串能聽得人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訊息都消化了遍，然后冷靜地問出了重點：

“怎樣才能重新困住鏡湖惡靈﹖”

“當(dāng)世有這個能力的人只有懷陽帝、也就是阿那環(huán)?？伤揪褪切g(shù)鬼，絕不會像燁珩一樣犧牲自己救世。”

“唯有把阿那環(huán)引上昆侖山，然后將他術(shù)鬼不朽之魂祭入鏡湖，才能平息這股異動。”

將阿那環(huán)引上昆侖……有什么方法才能令他拋下戰(zhàn)事，千里迢迢遠赴昆侖﹖

“現(xiàn)在不論西域還是中原，也已經(jīng)拖延不下去了。”拓跋滅鋒道：“黃河的渡口本就難守，只要大軍猛攻孟津渡，加上在平京搶到的四座紅門大炮，即使是若然領(lǐng)軍也不能久戰(zhàn)。你那么肯定景言真的會來﹖”

在這將近破曉的時份，他們再也沒多少時間了。白靈飛對上他的目光，靜如磐石，沒有多余的話，只有堅定的三個字：

“他會的?！?/br>
那般篤定，仿佛一直以來，他比相信自己更加相信景言。

“好。”

那句融在忘憂谷頂?shù)恼f話，又在他腦內(nèi)回轉(zhuǎn)——

他不止是我洛歸笙的弟子、也不止是南楚皇太子。他是景言，一個有能力把所選之路走完的人。

拓跋滅鋒收回思緒，將懸在墻上的鎧甲拿了下來。他微微一凝，忽然低道：

“小飛，替為師穿上吧。”

白靈飛不發(fā)言語，沉默了半晌，低頭接過了輕騎兵常配的戰(zhàn)甲。

他欠過他最深刻的殺族之仇，也回以過他最無私的養(yǎng)育之恩。忘憂谷的山水琴音，到洛陽城的呼嘯血光……他都記得，那全都是他人生里最美麗和最殘酷的顏色，濃烈得只要他一憶起便要窒息。

那日在大漠中對一只雛狼張開的懷抱，如今換來了一雙在抖顫中仍然努力想要自控的手。白靈飛將戰(zhàn)甲逐片逐片扣好，靠的不是逐漸模糊的視線，只是因為他已經(jīng)對上戰(zhàn)場無比熟悉——

他以前一次又一次轉(zhuǎn)身錯過師父的挽留，這一次，他卻要親手將師父送走。

——他其實沒有問，為什么拓跋滅鋒會同意那天的交易。那樣的犧牲，是為了他畢生所守的鮮卑，是為了他也踏足生活過的中土……還是為了他曾經(jīng)捧著叫“小呆萌”的自己。

他寧愿相信都有。

“小呆萌，哭個什么?！?/br>
拓跋滅鋒抹過徒兒洶湧而出的淚，卻不料愈抹愈糟，小呆萌倔強的咬著唇，卻看得他心尖都疼了。

眼看手掌被浸濕透，他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根水草，幾下折疊，就變了一只以假亂真的草蟋蟀。

“記得收好，師父以后沒東西再哄你了?！?/br>
——喜歡就收好，你如果乖乖吃飯，我每天都編一只給你。

——乖，你跟師父說一遍拜師之誓，我送你一只蟋蟀。

在黎明前的最后時份，白靈飛抵在地上，在僅剩他一人的房間里，用力抱住自己痛哭。

讓那兩個小孩替自己穿上戰(zhàn)甲，曾經(jīng)也是在忘憂谷里喜怒無常的霍其峰的愿望——

因為在他的戰(zhàn)甲里，長年都藏著一根水草，拿來威風(fēng)凜凜哄徒弟用的。

他幻想了那一日，覺得不能開口提醒兩個徒弟，一定要讓他們自己眼尖發(fā)現(xiàn)，然后嚷著要一只蟋蟀。先看到的一定是大徒弟，因為小呆萌肯定光顧著替他忙活，沒那么機靈眼顧八方——倘若真的這樣，蟋蟀只好給大笨蛋，反正小呆萌心大，過一會就樂著又纏著他玩了。

他不知道，心大的小呆萌其實很眼尖，早就瞥到那根水草——

要是他知道了，這回就不會再想著要威風(fēng)凜凜，只會寧愿從來沒哄過小呆萌。

黑玄兵的狼旗迎風(fēng)飄揚，整支騎軍肅穆整齊地馳出太原城。

拓跋滅鋒披著輕甲，溫柔地笑了一笑，卻始終沒有往城里回眸。

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作者有話要說：　　P.s.1.小飛當(dāng)然是不會叛變，大家也都明白啦，這是權(quán)宜之計而已。

p.s.2.嗯，師父最后的確是會領(lǐng)便當(dāng)?shù)摹?/br>
說不出自己有多喜歡師父和小呆萌的情節(jié)，天下間最強大的師父、最不負師命的弟子，最后還是要譜出這段悲歌。

陣營不同，這便是戰(zhàn)爭底下最可悲可嘆的畫面。

☆、信念

“去余杭？”

鑒於對自己有多番救命之恩，皇帝陛下向來對太醫(yī)院墨小姐很客氣，就像她說要回以前滇南的師門之地，他就大方讓她一路換了七匹馬，甚至把郭定辛辛苦苦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