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時，他死也料想不到將來他們還會有那樣深、那樣無法擺脫的交集。出身大家族的名門公子，和他這種寒門出身的窮學(xué)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但他和陸三少爺有交情的流言不知何時就傳了起來，連帶著學(xué)校中的閥閱子弟們待他的態(tài)度也熱絡(luò)了許多。

這樣想來，他們學(xué)會上的重逢，或許不是僥幸巧合，而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大學(xué)里幾位教授建了個知新社，鼓勵學(xué)生們溫故知新，博采中西文化之所長，顧青讓身為優(yōu)等生中的積極分子，自然踴躍入社。那一日學(xué)社高層延請幾位留學(xué)生過來為大家教授經(jīng)驗，陸玉典赫然名列其中。許是聽信了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傳言，被遣去接待他的正是顧青讓。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脂粉叢錦繡堆中的貴公子，居然也是能在名家云集的學(xué)會上對談如流的人物。

春風(fēng)迤迤，林蔭簌簌，日光抖下的片片碎影都披在他身上，怡然入畫圖。陸玉典今次特地穿了一身長衫，絲綢抖起來如水一般，做足了中國讀書人的氣派。但他講述的卻是極遙遠(yuǎn)的，面目不清的西方。那里高樓連云，一片片磚瓦都是冰冷的、數(shù)百年前的石頭；那里的男人們身高體壯，行事放浪，從來不知何為道學(xué)；那里的女人們奔放熱情，能同男人一樣穿著□□的裝束自若地走在大街上，去愛任何自己想愛的人，但又決不會為了失落的愛情守貞。他講的都是些市井俚俗的趣談，對異國風(fēng)俗涉獵頗廣，對他國文化卻興趣寥寥。顧青讓聽得著了迷，他從前只曉得外國人寫過很多書本，懂得很多技術(shù)，卻未曾真正的了解過，原來他們也生活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活潑潑地生活著，愛人也恨人。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一如他對陸玉典的激賞。座中原有與陸三少相看兩厭的人，三言兩語便陰刻起來，道：“三少爺留洋留了這些年，見識的原來都是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我見旁人留學(xué)，回來都學(xué)貫中西，三少貫通中西的怕是只有吃喝玩樂的本事。”

陸玉典素來沒有嘴上饒人的時候，長眉一挑便冷笑應(yīng)道：“書本上的道理，但憑閣下賜教，我自然應(yīng)和。只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全中國這么多書生，萬千張嘴萬千條道理，可有一個是真正拿腳踩過他們要開的路的？一個個閉門造車，越是挑剔就越是偏狹?！?/br>
他話說得重了，立刻便有人接過話鋒，沖入論戰(zhàn)。不妙的是，陸玉典同先前發(fā)言的某君都不是太有涵養(yǎng)的人，吐字間濃煙滾滾火氣騰騰。陸玉典占著上風(fēng)，倒也不曾如何，某君卻已按捺不住，抓起案上的茶杯便擲將過去。其時顧青讓正立在一旁，聽他們吵架聽得額上青筋浮凸。幾乎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連思索都來不及，他合身一擋，淋淋漓漓的茶水就濺了他一身，細(xì)瓷茶杯的碎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降厣?，滿室俱靜。

這一回不歡而散，陸玉典樂得沒有下回。他同知新社的緣分是到頭了，但同顧青讓的緣分，才剛剛開始。那天他見顧青讓窘迫地找出一件破爛外套披在身上，猜測他委實沒有更見得人的衣服了，索性便直接帶他去自己常去的服裝店挑衣服，償還這“一茶之恩”。

裁縫的軟尺纏上少年局促青澀的肢體，一如毒藤悠然爬上剛剛抽枝的春樹那柔韌的枝干。陸玉典瞇起眼看著穿衣鏡里纖長的影子，目光一路追索，喉頭竟然有些發(fā)緊。他回過神來，愕然笑笑，心想自己真是憋得久了，對上隨便什么好看的東西都能起了情念。

不管心底曾泛起過多少幽晦隱秘的念頭，陸玉典待顧青讓的一舉一動都稱得上絕對紳士，二十世紀(jì)的君子之交。他聽顧青讓說景仰一位老教授，便特意引薦他登門拜訪。程教授是學(xué)界名宿，同陸家一樣在前清即是名門望族，家里藏書豐厚。一排排檀木書架沉默地林立，書齋中彌散著經(jīng)年的墨與印紙的香氣。顧青讓一頭扎入書藏之中，興奮得意醉神馳。陸玉典側(cè)頭瞟著他晶晶亮的眼與紅撲撲的臉，不由啞然失笑：“你還真是個小書呆子?！?/br>
顧青讓不好意思地回望過去，這一望卻使得他怔住了。低眉回首的青年獨立在小窗前，正是風(fēng)華最盛的年紀(jì)，笑意半銜半隱，仿佛一枝將放未放的梅花，以淡墨繪就，橫過朦朦的疏窗。風(fēng)動花搖，他心里一霎也有了花枝簌簌欹側(cè)的聲音。陸玉典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含笑打趣：“小呆子，怎么又發(fā)起呆了？”他無地自容，垂下頭去，一時心亂如麻，千絲萬縷，萬緒千思。

程教授對他竟頗為賞識，多有提攜。陸玉典也覺驚訝，問他：“沒想到你竟然能耐得下心來討那老頭的喜歡。你在他那里都收了些什么寶貝沒有？”

“程教授倒是不曾給我什么……不過，我在他那里竟然找到了飛庚先生的文墨！”顧青讓說這話時驟然轉(zhuǎn)過頭來，兩眼像撲出草叢的螢火蟲一樣熒熒放著醉人的光，“飛庚先生遁世已久，不想居然還能找到他早年的文章……”

陸玉典的心里突的一跳，好像有一柄尖刀直插進(jìn)來，比手術(shù)刀更精準(zhǔn)犀利地剖開了他，剖開他繁華、堂皇、走馬觀花而古井無波的生活。他忘了自己有沒有提起嘴角，還是直接就冷淡地、兇巴巴地呵斥那個滿懷憧憬的學(xué)生：“你從哪里翻到的？怎么知道是他？再說就算真的是親筆……又如何？飛庚也不過是個最庸常的文人，尖酸刻薄、自命不凡，只會空談而不知世務(wù)，直到碰了壁才發(fā)覺自己的淺薄無知。以他自身的資質(zhì)，近年來寂寂無名也是分屬應(yīng)當(dāng)……”

顧青讓霍地一下抬頭瞪他，眼梢沁出一片胭紅，幽怨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失望，但始終也沒有哭。他說：“當(dāng)年我父親任上出了事，當(dāng)局拿他出來頂鍋，若不是飛庚先生聞?wù)f此事，撰文報道，仗義執(zhí)言，我父親早就身敗名裂了。他一輩子最重清名，飛庚先生救了他的名聲，便等同是救了他的性命，我身為人子，大恩大德，敢不銘記在心？”

陸玉典心神震動，略一思索，道：“原來你是顧祥川的兒子。”顧青讓點點頭道：“原來你也有所耳聞。自那件事后家父便告老還鄉(xiāng)，如今……已謝世四年了?！标懹竦洳恢绾螌捨克?，只聽他喃喃又道：“我知道飛庚先生為人特立獨行，恐不為世人所喜，但他那時鋒銳無匹、一往無前的英姿，確是叫人難以忘懷。前幾天我在程老那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飛庚先生的往來書信和讀書感言，用筆雖嫌稚嫩，但的的確確是先生的手筆，風(fēng)流恣肆、瀟灑英爽，口氣便如少年人一般……”

因為那時他的的確確還是個少年，少不更事、意氣風(fēng)發(fā)。現(xiàn)在回頭望去，只覺得那些少年時的眨眼風(fēng)光都如一場不竟夜的豪宴，歡愉太短，總有去的時辰。而宴罷夜闌的時候，那些金粉香塵下掩埋著的現(xiàn)實，所有的瑣碎、惡心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