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呢？”

遠(yuǎn)方烏漆漆的城池開了個口子，把夕陽吞了下去。夜色籠下來，像面四四方方的網(wǎng)，如這城市般穩(wěn)妥恢宏。兩人站在那兒久久無言，最后還是陸玉典笑了笑，去了幾分隔閡：“我興許是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做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廢人，已廢了好些時辰。再看當(dāng)年，也只能嘆一句，真是個空有一腔熱血的傻子。”

顧青讓拿眼睛瞅準(zhǔn)了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那也沒什么不好。我打賭你并不討厭空有一腔熱血的傻子——否則，你早該討厭我了不是嗎？”

陸玉典怔住了，俄而抬手撫了撫顧青讓的鬢角，苦笑說：“行了行了，說不過你個蠻橫的小傻子。我們時間不多了，何必老在這些事情上纏夾，且顧眼下吧?！?/br>
他們很是胡天胡地了幾個日子，顛倒陰陽，不舍晝夜，渾忘今夕何夕，拋全世界于腦后。等河水解了凍，春冰乍融，整座城市仿佛都在咯吱咯吱的破冰聲中醒來了，他們遺世獨(dú)立的小小桃源夢也得醒了。顧青讓跟隨蘇紀(jì)青的朋友坐上了南下的火車，那天陸玉典沒有來，坐在園子里冷眼看戲臺上咿咿呀呀，執(zhí)手相看。臺中人的淚眼，臺下人的冷眼，各人掩著各人的痛。

“倘我去了，不是我把你拉下火車，就是你把我拉上火車——這可不好，平白給人看了大笑話?！彼缡钦f。

波濤暗起，政府里人事變動得勤。陸家老一輩兒的都退了，但名門望族的圈子里還是有糾糾葛葛。姓陸的年輕人依舊是城中歌席酒筵間的風(fēng)景，只有陸玉典在這個浮躁的春天退出了所有人的視線。他銷聲匿跡，避人眼目，懶理應(yīng)酬，懶翻書卷。傳言說他是病了，他清楚自己的軀體依舊康健，如同每一個年輕人，只是心已漸漸蒼冷，如枯木余灰。

寂寞于他是常有的事情，然而從未如今日這般來得洶涌又刻骨，仿佛從慢性病一躍成為了絕癥。原來一場離別真的可以把一生的意趣都帶走。

那天他待在自己寓所的花圃里，慢條斯理地蒔花，他母親忽然遣了下仆急匆匆趕來尋他，嚴(yán)詞厲色地要他回去。他轉(zhuǎn)了幾個念頭，才想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助顧青讓脫獄的事東窗事發(fā)，麻木的心里微微一動，倒也不驚惶，只是驀地涌起一陣柔軟思念。以這樣的一種方式連結(jié)，就好像是在千里之外他還能繼續(xù)守護(hù)他一樣。

本家的大宅還是同過往的每一刻一樣，外表堂皇，內(nèi)里陰森，這構(gòu)造恰與墳?zāi)巩惽?。重重的門帷，寂寂的庭樹，步行其中，一步又一步就行到老了。再好的木頭，年深日久，都會散發(fā)出陰晦的味道，是以他母親的寢臥中長年累月都點(diǎn)著香。襯得起他家身份的名貴的香，馥郁濃華，迷人的眼，昏人的心。老婦人臉上的皺紋在香煙中乍隱乍現(xiàn)，猶如妖氛里開敗的一朵老菊，長長指甲枯瘦尖利，是一柄攫人的爪子。

“我原以為你再怎么浪蕩敗家，至少也有個分寸……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打著你舅舅的旗號招搖撞騙，壞了你舅舅的名聲，編排得你舅母都險些聽到傳聞，還去摻合警視廳過問的大案！你有沒有想過，若你父親知道了，他會怎么想？你們老陸家和你舅舅家的關(guān)系又該怎么修補(bǔ)？你這討債鬼，不坑害死我是不罷休啊！”

蒼老的聲音漸漸高亢，漸漸凄厲，漸漸語無倫次，仿佛是一下子打碎了十幾個瓷花瓶兒，幾十千百個碎片一起在地上滴溜溜亂轉(zhuǎn)，刺啦啦碰撞。陸玉典有幾分悲哀地望著她，盡量溫和的說：“只是為了幫一個舊識，如今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也沒出什么大的差錯，媽你就把這些都忘了吧?！?/br>
“你還敢說！出去，滾出去！我就當(dāng)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這下子真的是她手邊的如意給擲了出來，砰地粉碎了。

陸玉典被母親打出門外那天正是谷雨時節(jié)，疏疏淡淡的雨淹了滿城，地上浮起泡了水泛白的沙子。他漫無目的地步行，找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如果用雙腳丈量，這座城中的痛苦將漫長而綿延。

回到他曾經(jīng)和顧青讓一同待過的那個家時，恰好郵差經(jīng)過。寄來的是不署名的信，有一個他此前從未涉足的地址。

“是南邊兒的先生寄來的?！编]差說。

他愣了愣，忽然微笑起來。因?yàn)檫@一痕淺淺的笑，無邊無際的雨幕被微微地劃出了一道裂口，終于有新生的、輕靈的喜悅從中掙脫。

第8章終

陸家三少爺陸玉典出走的那天，北平城形形□□的居民們還在過著一如既往無知無覺的日子。他們之中許許多多的人，將來的日子也會這樣過。

當(dāng)他的行李箱磕在石地上，發(fā)出一聲長吟的時候，雪伊正從鋪滿絲絨的床上爬起來，坐在梳妝臺前慵懶地梳理一頭鬈發(fā)。她的纖指揉開口紅蓋子，咔噠，以工匠般靈巧的手法往嘴上一涂，掩去昨夜那些被咬的不成樣子的細(xì)小傷口。咔噠，口紅合上，被她泄憤般扔進(jìn)手包里。

鏡中美人妝容妖調(diào)，嘴唇紅得像血，紅得像扔在臥室角落里的那些玫瑰。不知道是誰送的，誰送的也不緊要，反正總是留不住的人。鏡子太亮也不是好事，照出她年輕的臉上濃黑眼圈和深深疲態(tài)。女人的青春就是這么輕易被耗去！往后她只有越來越蒼老，越來越憔悴，以為掩飾的妝容只有越來越濃。

當(dāng)他拂過浩蕩的風(fēng)走向站臺，就像拂開無數(shù)牽絆之手的時候，陸家大宅里的老爺、夫人、丫鬟、奴才將將睡醒，睜著無所期待的眼睛去做做不完的事情。被鎖起來的抽鴉片的姨娘又死了一個，雖說是家丑，好歹也要薄葬。死女人是拖出去了，發(fā)黃的舊家具上卻好似還殘留著她瘋狂的魂兒，像廚房里陳年的油煙漬一樣洗不脫，在生人各懷心思的夢里發(fā)出霉味兒。

老太太要吃齋念佛，要把房子整新，大房二房為了誰資家計打得不可開交。年輕的少爺們在吃喝嫖賭上各逞風(fēng)頭，誰也不肯輸了誰，只有一個出息的心里卻滿是分家的打算。二房嫡出的小姐一心要上學(xué)，念書念出了事兒，看上個窮小子，被他老子捉回來一通教訓(xùn)，哭哭啼啼雞飛狗跳。死水深潭一樣的宅院里，這可算是唯一有點(diǎn)嚼頭的新聞，不管明面上是如何三緘其口，緘默的背面都嚼爛了舌根，紅紅火火的熱鬧著。

當(dāng)火車的鐵門在他身后隆隆關(guān)上，站臺上切切哭聲都在汽笛悠然一聲長鳴中遠(yuǎn)去的時候，最懶怠的北平人也都醒來了。摸牌賭錢鬧到夜半的老少爺們兒睜了眼，辛苦值夜摸黑做工的苦命人也不得不起了身。學(xué)生攤開書本，小心翼翼抽出一張組織內(nèi)私下流傳的紙條。小販支開貨攤，寒風(fēng)中把兩手籠進(jìn)單衣，唉聲嘆氣地等待行人駐足。巡警提著警棍兒，神氣十足地在人群中走著，自大馬路中央劈開一條路。靠近東交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