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擺好架勢，來到鎮(zhèn)上了。

【63】

說來真是人生如夢，我萬萬沒想到，因?yàn)橐粋€糖人兒，我和老兄竟成了惡鬼。

……

我委屈。

【64】

那小道士還算有點(diǎn)本事，我和老兄兩只老鬼魂力又不強(qiáng)，只好躲著。

然而鎮(zhèn)上荒廢的宅子也不多，小道士拿著羅盤轉(zhuǎn)了一圈，便大步向我們棲身的宅子走來。

我和老兄沒辦法，只好翻了墻，躲到隔壁老丫頭的住處。

【65】

但又不敢到香火太重的地方，只好又躲在花樹上。

老丫頭依然坐在梅樹下，嘴里絮絮叨叨。

絮叨著吧，恍然間一抬頭，竟是愣了。

【66】

咦？

愣了？!

【67】

老兄道：“不好!”

我看著小姑娘紅了的眼眶，急了：“怎么了？為什么她能看到我們？我會不會又害了她？”

老兄道：“剛剛那道士剛進(jìn)鎮(zhèn)時(shí)撒了把粉末，我本以為是假把式，不想似乎一早就針對我們了?？催@模樣，估計(jì)能讓我們顯形?！?/br>
我竟下意識舒一口氣——還好，沒再害了她。

然而一口氣又哽上來——可我是不是害了老兄？!

老兄似乎明白了我所思所想，立刻道：“糖人兒也是我自己想要的，關(guān)你什么事?！?/br>
然而此時(shí)，那小道士已然飛身跳進(jìn)了院內(nèi)。

老兄一咬牙，抓著我的手飛身而去，再不管其他。

【68】

身后獨(dú)留老丫頭大喊了一句：“不許走!”

也不知是對誰喊的。

我只是恍惚想起，剛剛是老兄擋在我前面，老丫頭看著他，似乎怯生生喚了句：“尚哥兒……”

然后眼淚又要掉下來。

【69】

這么多年了，還是那個愛哭的小丫頭。

【70】

當(dāng)夜里下了大雨。

鬼魂自然淋不到雨，但看著對方的身體被磅礴大雨穿透，其實(shí)還是蠻凄慘的。

但是沒有辦法，我和老兄自然不能再待在鎮(zhèn)上，只好到鎮(zhèn)子旁邊一座野山上避一避。

既然是野山，也不會有什么避雨的地方。

于是我們兩只鬼，干脆就在雨中，相看兩無言。

【71】

良久，我道：“老兄，你走吧?！?/br>
老兄望向我，雨水肆虐下看不透神情：“你說什么？”

“我說，老兄，你還是快走吧!”我笑，咧嘴，“反正你本來就是要找人的，不必要拘在這里，還是快些走!說不定，你就能找到他了呢?！?/br>
我這話是真心誠意的。

我不能拉著別人與我一起死。

然而老兄卻笑了，他動了動唇，可遠(yuǎn)處一聲轟雷恰好響起，我沒能聽清。

于是我大吼，想要將聲音蓋過耳邊的雨聲：“老兄!你!說!什么!”

老兄似乎大笑了，可到我耳邊也成了嘈雜的雨聲。他伸手狠狠揉了揉我的頭，大喊道：“我說!我!現(xiàn)!在!不!走!”

我有些發(fā)愣。

老兄又大喊：“在你安全之前!我!不走!”

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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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我和老兄就那樣在大雨中對視了一夜。

沒有什么原因，只是我想，以后，不會再有這樣一個機(jī)會了。

【73】

而對視時(shí)，我居然又思緒飄飛，想著，索性我們是兩只鬼，不然這樣淋雨淋一夜，還不曉得要病成啥樣。

可我還是很難過。

【74】

我做鬼這么多年，從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渴望我能活著。

【75】

雨停的時(shí)候，剛好晨光初透云霧，云層之后，一抹殷紅淺淺露出。那光實(shí)在很是炙熱，甚至照亮了一小片本是瘴氣繚繞的樹林。

我這幾十年的記憶里，竟從未有哪一天的日出如斯好看。

老兄本是與我并肩看著這日出的，可他此刻突然轉(zhuǎn)了頭面向我，眼睛亮得怕人。

那眼眸中的明亮，竟是不遜于那些初入江湖縱馬馳騁的少年。

他沖我眨眨眼。

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他再次拉起了我的手。

冰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

然后他拉著我開始奔跑，不是昨夜里躲避小道士時(shí)利用鬼魂的便利的那種飄飛，而是真真切切如活人一般的奔跑。

我許久未這樣跑步，有些跌跌撞撞，可我還是反手抓緊了他，仿佛全身僅剩的力氣全部用來抓住這只冰涼的手。

老兄并未言語說明，可我就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追逐太陽。

我感覺眼珠酸澀，我很想嚎啕大哭，我想撕心裂肺喊出我的絕望我的悲傷我的所思所想，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剉骨揚(yáng)灰!

可是鬼魂是沒有眼淚的，之前所謂的抹淚，所謂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不過是假意做出的一個動作，實(shí)則鬼魂眼中早已漆黑一片，更別說什么淚光閃閃了。

朝陽有些刺眼，我眼中開始有點(diǎn)點(diǎn)光芒旋轉(zhuǎn)，似是一個個太陽在旋轉(zhuǎn)在大笑，笑我癡狂愚蠢笑他不自量力。

我想嚎啕大哭，我想大喊大叫。

我想說老兄你不要再跑了，你不要再追了!

追不上的!

可我只是緊緊抓著他，釀蹌著跟在他身后，追逐著朝陽。

【76】

突然就會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夸父逐日。

都是一般的絕望。

【77】

我們最終自然是沒有追上太陽。

就如有些事，一開始就能知曉結(jié)局。

停下的時(shí)候，我拉過老兄，強(qiáng)行往他嘴里塞了個蜜餞。

良久我才想好措辭，笑道：“別老嚼茶葉啦，多苦，也嘗嘗甜的啊?！?/br>
老兄于是笑瞇瞇嚼了蜜餞兒，又想起什么，與我閑聊：“對了，那老丫頭的哥哥，是不是說了埋過什么女兒紅？”

我道：“啊，對?！?/br>
【78】

小丫頭第二天紅著眼失魂落魄從他兄長的院子里出來，回房的時(shí)候，卻見自己的窗戶縫那似乎夾著什么。

取出一看，是個折好的千紙鶴。

折得有些歪歪扭扭，邊兒對不上縫兒的，一看就是她哥的手筆。

她展開紙鶴，看見里面是個粗略的地圖，正是她哥的院子，院子里一處被朱砂描了紅圈兒。

旁邊是一列小字。

“女兒紅在這，便宜你了?！?/br>
小字旁，是兩個丑極的笑臉。

什么啊，她又想笑，誰稀的呢*。

笑著笑著，又想哭。

*“誰稀的呢”：其實(shí)是南方這里的一句方言，意思是“誰稀罕呀”，“誰喜歡呀”之類的……

【79】

小丫頭后來在出嫁前兩天，偷偷摸摸去挖了出來。

兩壇女兒紅，她偷偷抿了兩口，剩下的全倒在了那棵樹下。

還有一個小小的青花瓷壇，打開一看，卻是腌制的青梅，還拿酒泡過了——自然，原本也不是給她的。

那小瓷壇旁的泥土較其他地方要軟實(shí)些，明顯是后來埋的，也不曉得她哥知不知道。

大約是不知的。

她便又想起鄰家的那個哥哥，明明不喜歡吃甜的，卻腌得一手好蜜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