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是五年前來史府做下人的，那時(shí)候剛巧碰上史老爺患病,身上開始長出了人面瘡,府里頭其他下人又怕又避諱,誰都不敢靠近他，更遑論是去照顧逐漸病重下不了床的史老爺。

    唯獨(dú)流水，他一個(gè)人笑瞇瞇地承下了照料史老爺這件事，況且五年以來，下人們眼里的流水照料得的確細(xì)心,面面俱到,夫人給他加了不少月俸。下人們眼饞,但流水對于錢財(cái)一事，卻不見得有多看重。

    石歡坐在小涼亭納涼，只手撐著下巴看園里的花，事實(shí)上目光悠悠地穿過花叢看向了遠(yuǎn)處的廊道。流水剛從一角出來，準(zhǔn)備去史老爺那兒，碰巧路上遇到幾個(gè)下人拉住了他，他便停了下來與他們交談。

    他言笑晏晏，看上去在府里的關(guān)系十分要好。

    這幾日里，流水每日都伺候在史老爺床頭，用膳的時(shí)候會去喂些流食，每日到了時(shí)辰又捧清水給史老爺擦身，這樣看來，他照顧得的確細(xì)心，讓人察覺不到什么異樣。

    但越是這樣，石歡就覺得其中的違和感越發(fā)強(qiáng)烈。

    流水與下人簡單交談了幾句便離開了，石歡正盯著他，照松就氣喘吁吁地找了過來，“道兄！史夫人讓我來找你，說是史老爺醒了！”

    醒過來了？

    石歡一怔，她一路被照松拉著走到了史老爺?shù)脑鹤?。才剛到院口，等候已久的史夫人焦急迎上前來，她往屋里望了一眼，神色之間微微泛著惶恐，她咬唇道：“道長，老爺醒過來了，但是、但是……”

    不等她把話說完，隔著那扇緊閉的屋門，一通吵鬧的聲響就從里面?zhèn)髁顺鰜怼?/br>
    那吵鬧的動靜極大，仿佛屋子里有無數(shù)個(gè)人一齊吵了起來，有尖叫，有怒罵，有勸說……一群人鬧哄哄地爭吵著，你說一句我說一句，轟鳴的吵鬧聲傳到外邊，根本讓人聽不清楚他們吵的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

    “道兄，現(xiàn)下該怎么辦？”照松輕聲問道，皺起的眉頭里隱隱擔(dān)憂。

    石歡沒多說，她邁步上前，徑直推門走了進(jìn)去。

    床幔大開，石歡清楚可見躺在床上的史老爺，他醒了過來，面色痛苦地扭曲成一團(tuán)，看上去痛不欲生。

    在他脖子以下，床褥被掀開，那一顆顆人面瘡正互相爭吵著，也不知道它們在爭什么，一個(gè)個(gè)的吵到那張沒有頭發(fā)與眉毛的面容猙獰，眼中也個(gè)個(gè)噴著怒火，誰也不肯讓誰，一副恨不得搞死對方的齜牙咧嘴樣。

    “上次就把身體讓給了你！按道理這次該輪到我！”

    “沒良心的狗東西！我是你爹，這身體應(yīng)該給我！”

    “你是他爹？我是你娘！”

    “別吵了，大家冷靜冷靜再商量怎么分配……”

    “還冷靜什么？血脈如今稀薄到了這個(gè)地步！哪還有其他□□分給我們？！”

    ……

    它們是在爭搶史老爺?shù)纳眢w？

    石歡正細(xì)細(xì)聽著，后邊跟進(jìn)來的史夫人見到床上的史老爺備受折磨，眼眶都急紅了。她用手帕擦著眼淚，凄楚地看向了石歡，嗓音帶著抽泣時(shí)的顫意：“道長，求求你救救老爺吧……我實(shí)在不忍心……”

    救他？這當(dāng)然好辦。

    石歡走到床前，離床越近，那震耳欲聾的吵鬧聲就越刺耳。她嘖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道：“唧唧歪歪的，全割下來泡酒好了……”

    她的聲音輕，但也足夠聽得到。

    一顆人面瘡斜眼瞥向了石歡，嘻嘻笑了起來，語氣譏諷：“你殺了我們，這個(gè)老東西可是會跟著我們一起死。”

    它口中的老東西說的是史老爺。

    看不出來它們還挺囂張的。

    石歡嗤笑一聲，她放下手中的大刀，一邊拆著上邊包裹的布條，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一堆腦袋，“更在乎他會不會死的難道不是你們嗎？”

    它們這一堆東西為了搶史老爺?shù)纳眢w還爭得你死我活。

    反正這堆腦袋看著礙眼，石歡揚(yáng)起刀，想著干脆把它們?nèi)沉怂懔说臅r(shí)候，史夫人的尖叫聲就從她背后響了起來：“你想干什么！”

    石歡停下要揮刀的手，她回過頭看向面容驚恐的史夫人，揚(yáng)了揚(yáng)眉梢，“我這不是在替你救史老爺嗎？”

    可看她剛才那毫不猶豫要揮刀的樣子，分明就是想直接要了老爺?shù)拿。?/br>
    也不知道是怕的還是嚇的，史夫人整個(gè)人的身子都在瑟瑟發(fā)抖，一時(shí)之間無語凝噎。

    史夫人出言阻止，石歡也不下手了，但手里的手還穩(wěn)穩(wěn)放在史老爺?shù)牟弊由希度袖h利冷冽，清晰倒映著史老爺瞠目結(jié)舌的面龐。

    石歡望著史夫人彎眼笑了起來，這一雙眉眼生動又好看，可落在史夫人眼里，這張盈盈的笑容卻含著無盡的惡意。

    石歡輕笑一聲，嗓音柔軟，“我早已經(jīng)告訴了夫人救史老爺?shù)姆ㄗ?，是您自個(gè)兒要隱瞞。既然夫人不愿意說，又何必浪費(fèi)時(shí)間讓你家老爺這樣受罪？不如讓我給他一個(gè)痛快——”

    眼見石歡高高揚(yáng)起刀就要砍下史老爺?shù)牟弊?，史夫人撲上了石歡，抓著她的手尖叫喊道：“我說！我說！”

    ……

    史夫人帶著石歡來到了正堂，上茶之后，下人被揮散一盡，只余下史夫人、史小姐，石歡與照松四人。

    正堂久久無言。

    史夫人端著茶盞的指尖泛著青白，她緩緩抿了一口茶，升騰的熱氣帶不走她面容的憔悴。

    好久，史夫人低低開口了：“先前道長說老爺患病是因?yàn)樽隽撕θ说氖卤辉购蕖摇也畔肫鹨患隆?/br>
    “老爺與人和善，生意上也以和為貴，從不與人起爭執(zhí)……但要說老爺唯一做過的一件壞事，那便與史露的哥哥有關(guān)?！?/br>
    “哥哥？”一旁聽著的史露面露訝然，“哥哥不是病逝了嗎？”

    史夫人擱下茶盞，她垂下眼，面色漸漸變得有些難看，“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當(dāng)年我千辛萬苦誕下史家長子，誰想懷胎九月出來的，居然是個(gè)怪胎！”

    史夫人以帕子遮住了她有些古怪的臉色，“長子生下來就是個(gè)癡的，老爺不喜，下人也看不住，所以在他十四歲那年患病去了……我想、我想他死后必定是怨恨史府待他不好，才會將那股子怨氣發(fā)在老爺身上……”

    “史夫人是覺得我很好騙嗎？”石歡只手撐著下巴，她聽完史夫人說的，不由輕輕笑出了聲，“只是長子患病病逝這一件事，史夫人又何必一直遮掩不談？”

    注意到石歡的視線，史夫人抿緊了嘴唇，面色越發(fā)難看起來。

    石歡的眼里沒什么笑意，就史夫人所說，史府的長子癡傻，如今算來快有三十歲……

    她微微瞇眼，心中盤算著，長子所住的院子已經(jīng)廢了，若他十四歲那年不是病逝，而是出了其他事離開了史府，時(shí)至今日便是消失了十六年……

    ……清泉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