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發(fā)作時的痛感就減輕了。但是很奇怪的，每當(dāng)頭痛時，他的心里便會涌起莫名而強大的哀傷。好像有人對他說：忘了你看見的吧，忘了你看見的吧。所有的人最后都終將毀滅，只不過有些人毀滅得更早一點，這沒什么可悲哀的。

伴著這個催眠般的聲音，頭腦中有個影子飛速一閃。鬼魅似的一張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薛夜來覺得這個影子有點熟悉，似乎不久以前在哪里看見過，但卻想不起來。

……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身后傳來篤篤兩聲，洗手間的門被人輕輕敲響。白楊在外面問：“你沒事吧？”

“你進來吧，門沒鎖?！毖σ箒砘剡^頭應(yīng)答了一聲。這個場面似曾相識——他參加賢者考試的時候，因為模擬測試表現(xiàn)不佳，曾經(jīng)躲進洗手間里悄悄地哭了一場。那個時候，白楊也是這樣篤篤地敲門，只是沒有那句詢問。

從春末到夏初，短短的時間，他周遭的一切卻已經(jīng)如此不同。

鎖柄一轉(zhuǎn)，白楊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匆娧σ箒砟樕系乃?，他似乎想說什么，隨即快步走了過來。

“放心，這只是水?！毖σ箒硇π?。

“但是你不高興?！卑讞畹难凵癜察o又柔和，像一只溫暖的動物，“你不高興，我會不舒服。”

薛夜來突然覺得，一臉認真說著這種話的白楊，其實還只是個大孩子。他都快忘記了，白楊的年紀比他還要小——至少他認為白楊比他小。

記得當(dāng)初那個時候，他還經(jīng)常用精神力去捕捉白楊內(nèi)心的畫面，試著感知對方的情緒。后來他的全副精神就都投在了家族的事情上，與白楊之間的精神溝通變得很少。而白楊在這些日子里究竟是以什么樣的心情陪伴在他身旁，他幾乎從沒考慮過。

“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了?！毖σ箒砻讞?，像對待自己年幼的弟弟，“最近壓力有點大，不過我會調(diào)整好的。”

白楊遲疑了一下，手臂笨拙地環(huán)住他的腰，“如果你想跟我說話，我會聽著。我沒有安撫別人的精神能力，但我可以當(dāng)一個聆聽者。”

薛夜來心生慚愧。他的確是一個精神能力者，可他安撫過白楊嗎？以前是白楊關(guān)閉了自己，不給他機會；現(xiàn)在是他關(guān)閉了自己，不想也無力分神。結(jié)果，反倒要讓白楊替他擔(dān)心，試圖安慰他的情緒。

不過，兩個人彼此交流，總是一件好事。

“白楊，你覺得，人最難的地方是什么？”薛夜來嘆息了一聲問道。

白楊沒有回答，只是凝視他的眼神更加專注，仿佛在告訴他：我在聽。

薛夜來在他的眼神里逐漸平和了心情，慢慢地說：“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告訴我：‘一個人一輩子需要記住的道理不多，其中一條是，要知道自己的邊界。有上線，也有底線。上線是你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的那個界限，底線是你無論如何都要守住的那個界限。上線決定了你能做成什么事，底線決定了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br>
“在我十九歲以前，我一直都在找自己的上線。你知道嗎，那個過程很有意思?！被貞浧鹜舻臅r光，薛夜來的眼中有了不一樣的神采。如他一樣含著金湯匙出生、自身天資也很好的人，少年時代都是飛揚的。不論學(xué)什么技藝都不會太費力氣，不論想要什么東西都有人送到眼前。那樣的日子過得久了，便會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

“那個時候的我，什么都想要最好的，包括你。”薛夜來微笑著摸白楊的臉。

白楊很久沒有見過薛夜來這樣的微笑，像海棠花在星光里綻放。他不由想起了他們的初見——手掌上綻放著海棠花的俊俏少年，身材纖細行動敏捷。紅色長發(fā)飛揚得耀目，但卻有一種不祥，仿佛狂風(fēng)中燃燒著將要焚毀一切的火焰。

那時的他很自然地以為，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是因為他對薛家懷著仇恨，因此把對方與毀滅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后來他回想起當(dāng)時的感覺，才意識到或許并不是那個原因。

那種毀滅感的源頭是薛夜來自身。

那一瞬間，當(dāng)他的手指掐進薛夜來的咽喉時，他從兩人剎那相通的精神鏈路中感覺到了慈悲。那是一種還沒有被磨礪過的慈悲，單純得像童心，但卻也是真正的慈悲。

一個內(nèi)心同時懷著毀滅感與慈悲的人，在薛夜來之前，他也見過一個。那個人。

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他抵御住了“那個人”長久以來給他灌輸?shù)某鸷?，停住了手沒有殺死對方。

說到底，“那個人”自身也是矛盾的。她灌輸給他的仇恨，原本也有著悲憫。

“白楊？”薛夜來從對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剎那的游離，低低叫了一聲。

白楊的眼神立即恢復(fù)了之前的專注，“我在聽。你說，那時候的你什么都想要最好的?！缓竽?？現(xiàn)在你不想要了嗎？”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只能倒退，直到底線?！毖σ箒砜嘈σ幌?。人不會一直都在尋求上線。到了某一個階段，世界就會開始坍縮，從理想一步一步倒退回現(xiàn)實。

人生的悲哀之一或許是，本以為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還沒開始，卻沒想到已經(jīng)過去了。

另一個悲哀或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退到哪一步才是底線，又要付出怎樣的力氣才能守住這個底線。退得越多，付出的力氣越小?？墒侨绻罱K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

這種感覺很可怕，有時候會讓人覺得自己孤立無援，束手無策。

“那，你找到自己的底線了嗎？”白楊輕輕地問。

“我想盡我所能，保住我們家族最后的力量?！毖σ箒淼哪抗鈩恿藙?，音量壓到極低，湊近白楊的耳畔，“還有……保住我們。如果戰(zhàn)爭真的來了，我希望我們可以活下去?！?/br>
雖然沒有進一步消息傳來，但薛夜來預(yù)感到，戰(zhàn)爭的車輪正在向這顆星球傾軋下來。如果某一天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頭頂上遮天蔽日的陰影不是烏云，而是星際聯(lián)盟的艦隊，他不會因此大吃一驚。

到了那一天，如果想要讓薛家被保存下去，不在戰(zhàn)火中被滅族，就必須集合整個家族之力。那根本不是一兩個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整個家族需要在危難關(guān)頭凝聚在一起，不管是去戰(zhàn)斗，還是——

逃亡。

最后一個詞只在薛夜來腦中倏然一現(xiàn)，就迅速消失，如同閃電隱沒入黑暗的蒼穹。

“你沒有必要這么辛苦。”白楊把薛夜來擁進懷里，“也許到了最后，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br>
“別這么頹廢?！毖σ箒砼φ{(diào)節(jié)氣氛，“不努力一下，怎么知道什么是絕望?！?/br>
他把嘴唇貼上白楊的唇，在唇齒糾纏之間悄聲說：“我想活下去，跟你一起過好日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