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想到的是，公主竟然提起了他。

“我的侍衛(wèi)是個很笨的人，一根筋，為了守護我不顧一切?！?/br>
“我以前不能理解，為什么他要拼著命去做一件幾乎不可能成功的事……后來我知道，這是他從小就堅信著的使命、信仰?！?/br>
“他用生命守護著我?！?/br>
不知何時，冷夜攥緊了長長的席帽下擺，柔韌的絹紗在他指尖化為齏粉。

不，公主把他想得太好了。

他從來就不傻，而是把私心隱藏得很深。

他從小堅信的東西不知何時已被他拋到腦后，當(dāng)他愛上公主時，那些破碎的信仰變成了他掛在嘴上的借口。

他用自己都不信的東西去逃避，抗拒承認自己懦弱無能的事實。

但是，如果他有機會，他真的愿意用生命換公主的安然無憂。

“……假如不是我，”遠遠的，公主的聲音里帶著無奈的笑，如秋葉一般婉轉(zhuǎn)飄落，“而是九曜王室的任何其他人逃命出來，他都會拼死守護?！?/br>
冷夜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公主為什么要說這話，是，他說的確實沒錯，但是，但是……

公主的臉變得模糊不清，后來說了些什么，冷夜已經(jīng)聽不見了，他只記得公主最后那個無奈的笑。

無論是誰，他都會拼死守護，不一定是我。

這話無懈可擊。

耳中嗡嗡作響，冷夜呆望著公主和他的三位守護者將萬戮擊潰。

冷夜蕭然轉(zhuǎn)身，離開躁動的人群，在公主祈求來的瓢潑大雨中，他一個人走著，不知走向何方。

當(dāng)公主明白，那拼死守護并不意味著特殊的感情，是不是，在公主的心中，他的所作所為也失去了繼續(xù)留戀下去的意義。

當(dāng)公主明白，他沒有那么好，沒有那么特別……

不，決不能讓這種情況發(fā)生。

冷夜的步伐驟然加快，他握緊了拳頭，周圍的雨水被無形的氣墻隔開，在高溫中化成蒸汽。

不管公主心里是否還有他，他都要奪回公主的心，緊緊攥在手里。

不管公主是否還會對他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他都要把他鎖在自己身邊。

這一次，絕不放手。

18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重新從惡鬼淵中爬出來的魔種，已經(jīng)恢復(fù)了身為冷夜的體面外貌。

雖然他知道，自己內(nèi)里已經(jīng)爛了，絕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單純執(zhí)著的方天院小護衛(wèi)。

突破結(jié)界，來到公主房中，如愿看到熟悉的人，正躺在枕褥之間，不過一個月沒見，他已經(jīng)瘦成那樣，那么小小的一團，甚至在厚重的金黃色被褥中撐不起輪廓。

他來得太慢了，他籌備的時間太長了，在目光觸到所愛之人時，冷夜感到自己又經(jīng)歷了一次熔筋蝕骨之痛。

小心翼翼地將公主抱起，懷里的人輕得令人心驚，仿佛只是一片云做的人形，隨時都會隨風(fēng)飛去。

鮮艷的血色順著蒼白的唇角蜿蜒而下，一直流進褻衣里，若非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還睜著，冷夜會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不顫抖，在方天院訓(xùn)練了將近二十年，引以為傲的穩(wěn)定、準(zhǔn)確，這一刻都化為烏有，他差點抱不住他，任何一絲用力都會對懷中的人造成傷害。

“你……是誰？”公主注視著他，輕聲問。

冷夜心中一緊，他耽誤了最后一段時間，重塑了曾經(jīng)的形貌，難道公主已經(jīng)忘了他么？為什么這么問？

“你是來……咳咳……取我……性命的么？”

公主笑了起來，冷漠而諷刺。

“不必……多此一舉了?！?/br>
聽到此處，冷夜明白了，公主是在告訴他，他們之間已經(jīng)無可挽回，雖然是活該，但冷夜仍忍不住心緒起伏，眼眶發(fā)熱，有種，明明說好要在一起，經(jīng)過千般努力，最終回到那人身邊，卻被拒絕的委屈感。

抱起公主，輕易地壓住想要偷襲的路萌，冷夜向外奔去，此時的他，不需要借助輕功也可以瞬息千里。

他來到了嵐音湖邊，將公主放在軟軟的草地上。

而公主似乎也不記得嵐音湖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認識的地方。

冷夜拋開了假面，第一次向公主提出要求，公主忘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開始展露真實性格。

從這里開始，他們相伴相依，走了很長一段路，走進對方心里。

而后分開，思念，折磨，苦痛，再相見，已是物是人非。

“嵐音湖?！崩湟故栈厮季w，強作鎮(zhèn)定，“屬下救駕來遲。”

他收到的卻是公主了然的表情。

接下來，公主告訴他，他早就知道冷夜和魔種是一個人。

公主的言辭冷靜而殘酷，將他試圖隱瞞的事一件件揪出來。

但是，他絕對沒有想過要傷害公主，抱著公主的時候，他用力過度了都會舍不得，想把他緊緊擁進懷里，又怕弄碎了他，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公主竟然將之視為虛偽和隱瞞。

“我……咳咳……看不見了……”公主說，又露出那種無奈的笑，“大概……眼睛……毒瞎了……”

冷夜無法控制自己，吻住那張不斷吐出殘酷真相的嘴唇，話語消失在唇齒之間，nongnong的血腥味彌散開來。

“別怕，會看見的?！蔽潜樾纳先说哪橆a，將每一絲血跡都吮吸干凈，直到公主看起來只是有些虛弱蒼白，卻不是像先前那樣悲慘酷烈。

公主稍微精神了一些，竟提出要求，要與他纏綿。

他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要求，他等了漫長的時間，在漆黑不見天日的地方，只有想著公主美好的模樣，才能勉強支撐。

纏綿之中，公主卻又用其他人來氣他，他確實生氣，但是還不及他心中悲傷的一半。

事后，冷夜用魔功啟動了困住靈魂的法陣。

看著公主漸漸在他懷中失去意識，他覺得，就像自己也死了一次一樣。

“若你不是公主就好了?！?/br>
若你不是公主，我們像尋常人一樣相見，我定會愛上你，像守護愛人一樣守護你。

若你不是公主，你不會經(jīng)歷這么多艱難波折，也不會被任何責(zé)任束縛，你不必用衰弱死亡來脫身，我們可以在這一生就相愛，在一起。

公主吐出最后一口氣，因為忍耐痛苦而不斷顫抖的睫毛也歸復(fù)平靜，不知何時抓在冷夜衣角上的手，滑落在地。

冷夜抱著他，長久地凝視著他蒼白安詳?shù)哪橗嫛?/br>
忽然之間，不知何處吹來一陣風(fēng)。

懷里的軀體隨風(fēng)散去，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

冷夜仍然維持著小心翼翼懷抱著他的姿勢，忽而，眼眶裂開一條血紅的縫隙，剛剛拼湊好的身軀因為巨大的悲痛而皸裂開來，從眼角一直到整張臉頰，皮rou可怖地墜下，如一陣雨，落在草叢里。